天逐漸地亮了。
道路的兩邊是鬆樹,偶爾有鬆鼠跳過,冰冷的水滴就掉下來,淋得人一頭一身。
此時,金兀術忽然聽見那麼明顯的心跳,咚咚咚,如擂鼓一般,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她的。
黑夜的偽飾一經散去,他立刻判斷出,嶽鵬舉一方真的不過隻有十幾人。可是,這十幾人一路過關斬將,必然都是萬裡挑一的好手。尤其是嶽鵬舉。而觀自己這一方,後麵的護衛幾乎被射殺殆儘,隻倚靠武乞邁的設防。
可是,自己又是否能支撐到那個時刻?
他在奔跑的風聲裡,全神貫注,又滿是興奮,已經徹底意識到,今天不是自己死就是嶽鵬舉亡。
這個結果是期待已久的。
那是自己天生的克星。
身後,嶽鵬舉也已經看到前麵奔跑的人。
一身的大裘、鬥篷,臨時的盔甲,那柄熟悉的方天畫戟,那是金兀術無疑。由於那蓬鬆的大裘和鬥篷,他根本看不出馬上是兩個人,但見烏騅馬飛快地奔馳,如一朵黑色的雲。
後麵是十幾名精銳侍衛。
嶽鵬舉摸摸背後的箭,已經隻剩下三支,已經無法浪費了。他瞄準,一箭一個,然後,提了長槍。
張弦等人在明天的天色裡,才發現他背後被燒焦的血肉模糊黑紅相間,凝聚成塊,觸目驚心。
他們追隨嶽鵬舉日久,從未見他受過如此嚴重的創傷,可是,他自己卻絲毫也不覺得,隻提了長槍拚命地追趕,如一個不知疼痛的金剛。就算是真的金剛,金身也該被破壞了。
可是,此時誰也不敢也會開口問他,隻一味追隨著他,千鈞一發,捉拿金兀術,也是所有大宋軍人的一個極大的榮譽,並非單單是為營救嶽夫人。
距離始終保持在三百多宋尺,卻再也無法拉近。
前麵,是山坡。
過了這個關口,進入密林區,便於隱匿,再要追趕可就難上加難了。
那是很明顯的陷阱,可是,金兀術算準嶽鵬舉明知是陷阱也會往裡跳,所以,隻是不顧命地打馬往前跑。
嶽鵬舉提氣大喝一聲:“金兀術……”
這聲呐喊彙聚了他全部的中氣,擴散得很遠,很遠。
花溶十分清晰地聽到了這個聲音,她忽然睜開眼睛。
金兀術在呼呼的風聲裡看她一眼,可是,他看到的她依舊緊緊閉著雙目,神情麻木,麵色慘白,有氣無力,仿佛整個人已經昏迷了。這一路上,她都是這樣的神情,也不掙紮,更不反抗。金兀術心裡一鬆,若是她醒著,聽到嶽鵬舉的呐喊一定會掙紮,此時,他生怕她任何的掙紮,哪怕最微小的,也會阻礙自己的前進。
她就要這樣乖乖的才好。
嶽鵬舉滿滿地拉弓,取出最後一支箭。他有三支這種用竹牛的牛角做的箭,堅韌,穿透力強。前兩支已經在早年的戰爭中用了,這一支,一直留在身邊,這一次,終於派上用場。
他瞄準,奔近,金兀術的侍衛們忙著護駕,已經無暇回頭反射。
身上火辣辣的疼痛越來越弱,整個痛覺神經仿佛麻木了,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的滋味,隻心裡,火焰熊熊燃燒。
多少次了?
從劉家寺的金營到搜山撿海的途中,每一次,金兀術都是苦苦相逼,不是擄掠就是要殺花溶。
天下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地糾纏。
就如大宋的花花江山,明知不是他金國的,他非要用武力奪去。而對他看上的女人也一樣,絕不管是不是彆人的妻子。
從茂德公主開始,哪怕是有夫之婦,隻要被金軍看上了,即便貴為公主,也會被送去侍寢金人。
嶽鵬舉心裡幾乎憤怒到要爆炸。
那是一種屬於男人的屈辱。
是一個土地上的人對於其他掠奪者的屈辱。
從宋徽宗到趙德基,從自己的女兒到多次救自己性命的將領之妻,他們都是如出一轍的選擇。雖然不是趙德基親手送去給金兀術,可是,如果他不是隻顧自己逃命,關閉城門,見死不救,花溶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君要臣的妻子去受辱,那妻子去不去呢?
座下的戰馬仿佛並未受到驅趕而是自行奔馳,嶽鵬舉隻是全神貫注地瞄準弓箭。
心裡的憤怒,火焰,整個凝聚在了這支箭上,凝聚在了前麵的那個鬥篷上,背影仿佛在變化,忽而是宋徽宗,忽而又是趙德基,然後,才是金兀術那張得意洋洋的笑臉。
一箭,唯有這一箭,才能擺脫所有的恩怨。
功名榮華,形如煙雲。
大丈夫在世,妻子都保不住,何以保護天下?
坐騎已經口吐白沫,他的箭卻絲毫也不曾歪斜,隻一心一意地瞄準。幾名金軍侍衛回頭一陣亂射,但因為心慌意亂,箭失去了準頭,紛紛墜地,反倒因為這一躊躇,被張弦等趁機又射殺幾個。
很快,護在金兀術身邊的就隻剩三五人。
前麵,就是那座地形險要的小山了。
他心裡一喜,前麵又是逐漸茂密的樹林,要藏身擺脫追兵,會越來越容易了。隻要熬過這一關。
他再看看花溶依然柔軟地躺在自己懷裡,萬般的焦慮和緊張裡,又帶了一分喜悅,也許,今天後,世界上就不存在嶽鵬舉這樣一個人。自己,方才會獲得徹底的勝利。
快了。
“嗖”的一聲,一枝箭穿過風穿過幾個人頭,如長了眼睛一般。金兀術待聽得風聲,已經閃避不及,頭一歪,箭險險地避開脖子,卻到了鎧甲的軟處,腋下,順著左腰插下去。
身子忽然一熱。
他那麼明顯地感覺到一股滾燙的血從身子裡奔騰出去。
可是,還不至於致命。卻再也控製不住奔馬,又是一聲慘嘶,馬也中了一箭,發瘋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衝進了一片密林。
馬在密林裡橫衝直撞,如瘋了一般,他再也無力控製,好幾次,身子都差點撞在樹乾上。終於,馬停下,因為馬頭重重地撞在了一棵粗大的古樹下。
馬上的二人都被重重地扔下馬背。
一陣頭暈目眩,好一會兒,金兀術手一鬆,睜開眼睛,也不知自己是活著還是醒的。
對麵,一個女子站著,看著他。
她的目光太過奇怪,他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一驚,坐起身子,傷雖然重,但並不致命。他掙紮幾下,站直,但見她手裡拿著自己的佩刀,也不知是何時從自己腰上抽下來的。
此時,他還提著方天畫戟,這是他的主力武器,不倒下就絕不會放手。
可是,她的目光,她握刀的姿勢,怎生像饑餓了幾天,奄奄一息的人?
她的目光那麼明亮,閃爍著仇恨和憤怒的火焰,如一把熊熊的大火,在這冰冷的,滿是露水的荒山野嶺燃燒。
她提著刀,她每走一步,他就後退一步。
在他沒受傷之前,她顯然不是他的對手。但此刻,他已經重傷,難以支撐。如果是尋常女子,還可以對付,可是,她並非尋常女子。
但看她目光的明亮,也能看出她此刻,竟然是蘊藉著充沛的體力和精力。
他一驚,喃喃說:“花溶……”
她笑起來。
真是笑得嫵媚多姿,又甜又膩,比蝶舞的媚笑更媚,比霧兒的甜笑更甜,仿佛太陽照射下,看著潔白的冰雪一點一點的笑容,說不出是溫暖還是寒冷。
她聲音有點嘶啞,但那麼甜蜜,柔聲地,像在給情人講故事,因為笑得太甜蜜,細白的牙齒也若隱若現:“四太子,你是不是認為我本來該快要暈過去才對?”
金兀術怔怔地,做不得聲。不是麼,她幾天絕食,奄奄一息,為何忽然變得如此精神抖擻?
她提著刀,身子站得筆直,但這跟男人的筆直不同,而是有著一種窈窕的美好的女性特有的曲線。
她的手拿起,玉指蔥蘢,在刀背上彈一下,發出清越的聲音。
“我若不假裝絕食,怎能放鬆你的警惕?這些天送來的食物,我每天其實都有吃,但無論多麼饑餓,我都吃了少少一點,以維持生命。為了怕侍女發現,我每樣隻動一點,以不引起她的疑心。而且,昨晚的一頓,我吃得稍微多點,因為實在是餓得受不了……”她嫣然一笑,“不過,那時你正在尋歡作樂,侍女來不及向你報告……”
金兀術看著她的一顰一笑,侃侃而談,那淩亂的頭發,被冷風一吹,露出雪白的麵頰,點綴著一點點微微的紅暈,緊張,興奮,如一個小女孩,剛偷吃了糖果,生怕被大人發現。
多久了?多久沒看到過她這樣的笑容?
或者,她根本以前就不曾這樣笑過?
“四太子,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但我必須要告訴你。我曾多次自殺,所以你認為我很容易尋死,對不對?可是,自從被秦大王一掌打傷,九死一生後,我就再也不想死了。我為什麼要死呢?我的丈夫嶽鵬舉那麼精心地照顧我,文龍孩兒跟我那麼貼心。不,我早就不想死了,隻要有一絲活著的機會,我就不想死……”她的臉上那種羞澀的紅暈加深了,深深的,細膩的歎息,“唉,人啊,就是這樣,多次自殺未遂,其實,就失去了自殺的勇氣。螻蟻尚且貪生,我為什麼要死呢?”
她再往前一步,金兀術又後退一步。
一陣冷風,她的身上裙裾飛揚,帶起一股淡淡的熏香。那麼華貴的精致的衣裳。
他呼吸急促,身子慢慢再後退,順勢靠在後麵的那棵參天古木上,血跡擦在枝乾上,立刻混成老樹皮一般的褐色,一星半點兒也看不到了。
“花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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