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又迎來它的一個豔陽天。
遠遠地,一艘遠洋歸來的航船靠岸。
島上的人們紛紛圍上去,看歸來的水手們帶回來的各種特產,香料、象牙、金銀珠寶,以及各種充滿異國風情的新奇的玩意。
馬蘇下船,在圍觀的人群裡,看到一張小孩兒的笑臉,揮舞著雙手,大聲地喊:“啊……我要……我要……”
他的目光盯著的是旁邊一名小嘍囉手裡拿著的一支象牙。小嘍囉笑著跑過來:“小少爺,這是象牙……”
小孩子伸出手,哪裡拿得動如此沉的象牙?咯咯笑著,雙手如抱魚娃娃一般去擁抱這支粗大的象牙,腳步一歪,倒在沙灘上,軟綿綿地哈哈大笑。孩兒肥肥胖胖,茁壯活潑,圓嘟嘟的小臉如一顆紅蘋果,讓人忍不住撲上去輕輕啃一口。
馬蘇十分驚奇地看他身邊的兩名奶媽,趕緊問:“這是誰?”
奶媽恭敬地回答:“這是大王的兒子。”
秦大王的兒子?秦大王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兒子?
馬蘇又驚又喜,卻見到已經聞聲而來的楊三叔。經過這些年,楊三叔更蒼老了,佝僂著背,咳嗽一聲:“馬蘇,這一趟收獲如何?”
馬蘇恭敬行禮:“回三叔,這次的交易非常成功,我們算是找到了另一條發財之路,比挖掘黃金還來得快……”
“好,太好了。馬蘇,你這次立了大功。”
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裡麵的議事處,以前是海盜們大吃大喝,尋歡作樂的大棚屋,現在已經修築成了一座堅固的大屋,隻供首領們議事之用。
馬蘇雖然向來沉靜,也忍不住立即追問:“三叔,大王怎麼有了個兒子?”
楊三叔苦笑一聲:“可惜大王沒有如此好命。這孩子,馬蘇你該認得。”
“哦?我竟是不知。”
“這是嶽鵬舉的兒子。”
難怪自己剛剛就覺得這小孩像什麼人,隻是一時沒料道。馬蘇驚問:“嶽相公的兒子怎會再此?”
楊三叔搖頭歎息:“可憐嶽鵬舉一代名將,也朝不保夕……”
馬蘇這才知道,原來嶽鵬舉竟然已經完全陷入了絕境。
但楊三叔顯然不想多談此事,隻興致勃勃地轉移了話題:“馬蘇,現在島上女眷越來越多,許多人都已成家立業。你也不妨選取合心意的女子成個家……”
終身漂泊,何以家為?馬蘇從未起過成家的念頭,不知為何,此刻他忽然想到一張清晰的麵孔,藏在心裡,從不敢表露的秘密,卻越來越深刻,幾乎要跳出胸膛。他覺得奇怪,明明是嶽鵬舉夫妻有難,自己此刻怎會想到天薇公主?
天薇貴為公主又怎會有什麼大難?
他看一眼外麵,此時豔陽高照,正是午時,心裡忽然一陣猛跳,仿佛有人拿刀狠狠地宰割了一下。他覺得有些頭暈,急忙扶住額頭,牆角的銅壺滴漏裡,顯示正是午時三刻。
這一日,風雪變成了細密的小雪,午門菜市外麵,人山人海,擠滿了圍觀的百姓。一輛囚車轆轆地駛來,周圍,是五百名列陣的押送士兵。
“看呀,那就是假公主……”
“真的是假公主?她怎麼騙得了那麼久?”
“可笑那個駙馬,娶了個冒牌貨,怎麼辦喲……”
“冒充公主,罪有應得……”
“她究竟是什麼人?”
“聽說是一名尼姑冒充的,因為長得像公主,就以假亂真……”
……
議論紛紛裡,一個神秘人物正在靠近。他一身南國士子裝扮,混在人群裡,並不起眼,甚至散播在人群裡的眾多侍衛,也都三五成群地隱匿得很好,絲毫也不會被人發現行蹤。
他看著囚車慢慢駛近,車上的女人披頭散發,雙目失神,臉頰上一道道的傷痕,嘴角滿是烏黑的血跡,早已失去了她昔日姣好的容顏和高貴的氣質。
天薇,這是天薇!
尤記劉家寺金營裡膽小如鼠的少女、上京府邸初次長成的瞬間驚豔,以及她對小陸文龍的那種真摯的慈愛。小陸文龍也曾經叫她“媽媽”!
這個女人,曾經服侍於自己,也是自己的枕邊人之一。如今,她卻陷入囚車,一步步走向黃泉。
趙德基果然在午門菜市張榜斬殺自己的親妹妹。
這本是自己一心要促成的結果,也是自己意料之中的結果,此刻卻看得怒火萬丈:王君華秦檜這對狗男女,竟敢公然違背自己的命令!
他呼吸急促,再也顧不得是在人多嘴雜的菜市:“武乞邁!”
武乞邁貼在他身後,也是麵如土色。
“快去找秦檜、王君華這對狗男女……”
“四太子,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
“午時三刻已到,一切都來不及了。秦檜既然敢陽奉陰違,想必就早有準備。如今四太子還在臨安,一步步都得小心行事。否則,那對狗男女若是翻臉不認人,四太子豈不是會陷入極大危險?”
金兀術緊緊握住拳頭,斷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握成很奇怪的形狀,如一個憤怒的鐵團。自己養的狗,竟然敢反過來咬主人一口。
彆人養虎為患,自己卻是養狗為患。這一瞬間,但覺來來去去,身邊的女人,耶律觀音、王君華,一個個,都是隨時會篡起來咬人的狠毒的母狗。
行刑即將開始,人群不停往前麵擁擠,他也被推搡著,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抬眼,心裡一震,對麵,對麵一個女人正拚命地往人群裡擠。
她一身黑色衣服,蒼白的臉從大大的鬥篷裡露出來,背後,是她的小弓,隱藏在大鬥篷下,隻能看到若隱若現的紋路。可是,他清楚——那是花溶,隻有她,才有這樣的箭。
他移開目光,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人群裡縮,儘管她並未看見自己,可是,骨子裡卻還是害怕——從未有哪一刻,如此害怕這個女人。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自己,還是趙德基?
他的心跳得幾乎要突出胸口:花溶要做什麼?她能做什麼?這個愚蠢的女人,她這是要劫法場?在這樣的大軍之下,她豈不是死路一條?
花溶隱匿在人群裡,手裡牢牢地摸著胸口的匕首。裡三層外三層,到處是監視的侍衛,揮舞著明晃晃的大刀。
她在人群裡,忽然覺得那麼空曠,周圍那麼空曠,空無一人,隻有自己,隻有自己和滿世界的刀槍,不能抗爭,無法抵擋。在強大的暴力權利之下,個人的抗爭實在太渺小。今日是天薇,明日呢?明日就是自己的丈夫!
她在心底裡喊出一聲:“天薇!天薇!”
天薇竟似聽見了一般,轉頭往她的方向看來,搖搖頭,以唇形示意,竟是訣彆。
風雪吹落眼底,花溶落下淚來,手更緊地按著懷裡的匕首。
天薇公主被推下囚車,站在一塊巨大的石板上,背負著雙手。一名獄卒忽然扭轉她的身子將她押得跪倒在地,滿頭青絲也掃在石板上,掃起一頭的風雪。
一名太監上前宣讀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尼庵女犯趁混亂冒充天薇公主,擾亂宮闈。今已驗明正身,於午時三刻處斬,欽此……”
金兀術順著太監的聲音往前麵看去,隻見天薇背負雙手跪在地上,嘴角流出一絲血絲,一抬眼,仿佛在人群中竟然看到了自己。
天薇是真正的看到了他——四太子,金國的四太子!正是這個男人,在劉家寺金營百般****自己,在上京四太子府夥同王君華、耶律觀音等百般折磨自己。如今,自己好不容易逃回大宋,他竟然還要追來,不屈不撓地殺了自己。
魔鬼,這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魔鬼。
冤有頭債有主,正是這個魔鬼夥同他的族人,滅了大宋,靖康大難,才有自己今天的悲劇。
她聲嘶力竭地喊出一聲:“趙德基、金兀術,我下十八層地獄也要詛咒你們……不得好死……”
“死”字尚未落口,兩名劊子手,大刀掄起,一人一刀。一陣鮮血飛濺,天薇的身子栽倒在地。一縷香魂,就此消散。
圍觀百姓屏住呼吸,天空裡,隻有小雪無聲飄落,以及圍觀者的心跳。
黃昏,午門菜市一片荒涼。
雪越下越大,人群是早已散去的,地上的爛菜葉子、偶爾出沒的野狗,四周寂靜無聲。行刑後的石板上,冰雪已經將血跡凝固,成為乾涸的紫黑色。
一隻野狗竄上去,撥動一縷烏黑的頭發,頭發被冰雪塵封尚未乾枯,風一吹,在黃昏裡翩翩起舞。
“汪汪汪……”
野狗被一塊飛來的碎石擊打在身上,負疼跑開。這時,一個人影才慢慢地從左邊的一處陰影裡走出來。抬起鬥笠,四處看看,並無其他人,她才伸出手,俯下身子一把抱住了天薇——頭和身子是分離的。
昔日美麗的臉龐滿是血汙,臉上是一種釋然的神情。天薇這是解脫了?得到了徹底的解脫?她顫抖著雙手,將“天薇”拚湊成完整,抱到隱蔽處的一輛簡陋馬車上。
圍簾垂下,她親自到前麵架著馬車,在寒風呼嘯裡往城外趕去。沿途,是嶙峋的亂墳崗,都是被處斬後無人收屍的孤魂野鬼。一些重大要犯、江洋大盜等,為了起到威懾的作用,是不許人收屍的。到處是骷髏、骨骼,野狗的肚子也不是他們最終的墳墓,他們的一生,除了骨頭,什麼也沒有剩下。
臨安城外,一處山丘,三五株古柏。馬車停下,花溶跳下來,旁邊放著一柄大鐵鍬。冬日的土地堅硬,每一掘土,都要用儘全身力氣。一柄鐵鍬無聲地加入進來,她微微抬頭,是駙馬,臉上還掛著兩行熱淚。
終究是夫妻一場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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