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
寒山寺,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旁邊那麵雪白的照壁依舊用厚厚的帷幕遮蓋著。照壁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而照壁邊上搭建了一個月的席棚已經拆除,地上那些零星的散料都已經被完全清除乾淨了。照壁前麵有一段青石板鋪成的綠道,很少有人知道禁止通行的綠道的圍牆後麵有一道小小的石門。走出這道石門,是一棟掩映在綠茵裡的木樓,名曰“招隱閣”。
晨曦裡,這道石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人背負雙手慢慢地走到了照壁旁邊,抬起頭,看看上麵覆蓋著的厚厚帷幕。
一陣風起,一個瘦小的人影從照壁旁邊那棵千年古鬆上飛身下來,揉了揉眼睛:“唉,我又睡著了。”
這一個月以來,她不分晝夜地在這照壁上作畫,累了就躍上千年古鬆粗大的枝乾隨便歇歇。
“辛苦你了!”
來人說話的速度很慢,似乎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才串成一條四平八穩的線。可是,他盯著帷幕的目光卻不如語速的平靜,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絲緊張的期待和揣測。
這瘦小之人看看他略微緊張的臉色,道:“你告訴釋誡大師,可以開門參展了。凡願意今日觀看的,每人必須布施十萬錢。明日看的減半,後日看的隨意出價,大後日就任其參觀不用收錢了……”
她的語速快快的、脆生生的,如有人在清晨搖動一串均勻的珠子。話音未落,她忽然飛身掠起,身子像壁虎一般伏在照壁上,一伸手,那厚厚的帷幕立刻落在地上。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了,紅的朝日、藍的天空下,照壁上活脫脫的維摩詰,他不是站著也不是坐著,身子半隱在淡淡雲霧裡,稍微前傾,臉上的清羸病弱之容也清晰可見,幾乎要咳嗽著走下來一般。來人期待的目光立刻轉成了虔誠的驚訝,不由自主跪拜下去,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好一會兒,來人站起身,看著麵前倦眼惺忪的女子,慢慢道:“招隱閣有房間,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隨便歇歇就好。還有,我要看看是哪一個附庸風雅的家夥最先出十萬錢哦。”
她唧唧刮刮的笑著,語氣如孩子一般任性。他再看她時,她的身影已經藏匿於古鬆繁茂的枝丫間了。
他搖搖頭,又以同樣緩慢的速度慢慢往那道禁止通行的石門走去。
而此時,通往寒山寺的小徑川流不息,幾乎要將那條雜草叢生的小徑踩成跟山下一般寬寬的大道。
寒山寺一個月前才落成,落成當日,僧眾擺下盛會,遍邀名士官僚參加。這些官僚名士欣賞半日後,指出美中不足就是那座維摩詰菩薩做得實在不敢恭維。
維摩詰是一位在家佛,與其他苦修者很有點區彆,他本人是個大富翁而且妻嬌妾美。他在世上以居士身份輔助佛祖教化眾生。
那些時代豪奢的名士,尚佛就尚維摩詰,但見這尊像沒什麼看頭,無論釋誡大師的佛經多麼高妙玄奧,可是,一到化緣布施的時刻,這些士族官僚們便一個個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紛紛意思意思捐了少少一點香火錢就走了。
按照釋誡大師的意圖,是想籌集一筆錢,重做一尊維摩詰,然而一天下來,他仔細清點那點可憐的布施,卻遠遠不夠。化緣盛會沒有達到目的,僧眾均覺得有些掃興。
第二天,釋誡大師忽然發出消息,一個月後寺中有新的維摩詰像展出,無論士庶、貴賤均可前來參觀。今天,就是維摩詰像的落成之日。
一輪鮮紅的朝陽已經升起在寒山寺最大的那棵千年古鬆的頂端了。
霞光令鬆樹的翠綠變得五顏六色,從枝椏間透過時又有些支離破碎。
寒山寺的大門依舊緊閉著,門口越來越多的善男信女開始議論紛紛:“寒山寺今天的大慶到底慶什麼?”
“聽說是維摩詰的畫像公開展覽……”
“誰畫的?”
“能畫維摩詰,肯定是京城最著名的士族世家的公子,他們之中有好幾個畫藝超群的……”
“究竟是朱、石、王、何哪一家的公子?”
“會不會是石家的公子?”
朱、石、王、何四大士族是京城最著名的四大世家,也是整個士族的領袖世家。本朝的士族分為文化世家和武力豪宗。如果說石家是傳統的文化士族的話,那麼朱家則為當之無愧的武力豪宗。
四大家族曆代均是三公九卿,雖然經曆了幾次王朝的更替,卻因為樹大根深,絲毫無損家族的地位。自本朝渡江立國之後,更是因為擁戴有功,其各自家族的勢力幾乎達到了巔峰狀態,朝中重要職位十之八九把持在四大家族手中。
先前與少女交談的人已到廟前,廟門已經按時打開,早已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蜂擁而入。
大雄寶殿外有一道大門,要經過這道大門方能進入參觀維摩詰畫像。
收錢的小和尚施施然地坐在椅子上,麵前的桌子上擺放著諾大的錢筐:“維摩詰畫像落成,凡願今天參觀者,需布施十萬錢……”
“什麼畫像這麼貴?”
“誰先進去看看?”
“十萬錢哪!”
“閒雜人等,快快閃開……”
一聲巨大的吆喝,議論紛紛的人群立刻轉頭望去,隻見山下大道邊,正往寒山寺而來的行人紛紛走避,旋即,一輛極其豪華的馬車停在了路中央。
待馬車完全停穩,一眾傭仆迅速拿出一卷長長的紅絲毯鋪在馬車下麵,鋪好後,立刻分立兩側,然後,兩個乾淨利落的小童打開了車門,人們先看到了一隻搭在車窗上的手。
這是一隻青年男子的乾淨的手,手指修長、有力,又如羊脂白玉,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輕輕摸一摸。
然後,手的主人,從容不迫的緩緩走下馬車,踏在了紅絲毯上。他約莫二十來歲,正是一個美男子最好的年華,身材頎長,足蹬粉底官靴,身穿紫纓白絹的寬大夾袍,腰上係一條紫色精繡的帶子,頭上戴一頂月色紗籠帽,帽下的頭發上束著一條鑲嵌了一顆明珠的金色冠帶。
他唇紅齒白,麵若粉敷,眉頭微皺的時候,薄薄的嘴唇抿得如刀削,這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幾乎如同某種剛剛剝開的水果的果肉一般新鮮透明,讓人恨不得撲上去咬上一口。
他從馬車上下來,站在路中央,看看清晨路邊尚滾動著水珠的青草,才轉過頭,看看對麵通往寒山寺的小徑,稍微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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