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到一邊的人們早已看見了馬車上繡著的那隻躍躍欲飛的仙鶴標誌,這個標誌正是士族四大家之一石家的獨門標誌,而這位坐了石家馬車、鮮衣怒馬趕到寒山寺的自然就是石家的獨生子石良玉石大公子了。
眾人遠遠的讓開道路,石良玉十分自然地走在了前麵。本來,士庶是不走同一條路的,但是,這條小徑是通往寒山寺的唯一途徑。所以,要等他走出一段距離後,那些普通人才能跟在後麵。這是士族和庶族的嚴格行為準則。
自石良玉出生以來,他就已經習慣了社會、世人所一致遵循的準則,它是如此的天經地義,就如同人要吃飯呼吸一般習慣成自然。
“石公子來了。”
人群中忽然讓出一條道來,貴氣、俊美的石良玉不緊不慢地走來,他的紗籠帽紋絲不動,舉手投足之間完全是士族階級最崇尚的標準風雅。他看看那個施施然的小和尚,點點頭,隨身的一名仆從立刻遞上十萬錢。
小和尚喜滋滋地記下布施,“公子,您請進,請進……”石良玉慢慢地以同樣的步姿跨過了這道門。
過了一個轉角,石良玉的目光一落在那麵照壁上,原本隻剩短短的距離,他忽然飛奔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維持了幾近二十年的名士風度。
那是一種心靈的巨大震撼,那是活脫脫的維摩詰立在照壁上,隱幾忘言,病容倦倦,悲憫著人間的萬物眾生。
他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仰視畫像,然後又蹲下,最後乾脆就地坐下,張大嘴巴,入神地看著,也不知看了多久才稍微回過一點氣來,喃喃自語道:“天啦,這世間竟然有如此仙才之筆!”
一隻鴉雀從林間飛起,這鴉雀之聲是如此刺耳,他猛地抬起頭,隻見照壁旁邊的大樹邊,一個人揉著惺忪的睡眼,仿如才從樹上跳下來一般。
這是一個十分瘦小的姑娘。她很隨意地穿著一件粗布衣服,這原本窄窄的衣服穿在她瘦小的身子上也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她眉清目秀,但麵上略有菜色;她頭發淩亂,衣服上還濺了不少紅的黃的顏料;明明是個小小的女子,卻偏偏給人一種落魄書生的感覺。
石良玉生平從未接觸過庶族女子,但見她衣著寒酸,舉止散漫,顯然是庶族無疑。他看了看這片神聖之極的藝術殿堂,又看看這個毫不起眼的小姑娘。兩相對照,有些刺眼。他心裡不悅,卻依舊溫和地道:“這裡不是你該呆的地方,快快出去。”
她直視著他的目光,好奇地打量著他俊美的麵容:“這裡是寒山寺又不是你家,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關你什麼事?”
石良玉見她肆無忌憚的盯著自己,且出口不遜,暗道,這庶族女子好生無禮。
他正要說什麼,女子的目光已經移向一隻剛剛飛起的翠綠的鳥兒,似乎這隻鳥兒是什麼絕美的東西,她的笑聲裡帶了點溫煦的倦意:“你是來附庸風雅的第一個傻瓜!”
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已經飛入高高的天空的鳥兒,石良玉看看畫像又看看她,正對上她收回的視線。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這雙眼睛布滿了血絲,卻清澈明亮,眼珠那麼黑那麼大,骨碌骨碌轉動時,發出令人目眩的光彩。
士庶不共處。
他本想繼續驅趕她,見了這樣的目光,驅趕的話不知怎麼說不出口來。
女子見他的眼神幾變,又唧唧刮刮的笑起來,轉身走了。
石良玉鬆了口氣,收回視線,很快又沉浸在了那副讓人目眩神迷的藝術傑作裡。
已近黃昏,觀摩的人群開始潮水般退去。早上還施施然的小和尚現在數錢已經數到手軟,自石良玉第一個進去後,其他趕來的士族官僚豈甘落後?紛紛效仿,每一個人看後都大呼那十萬錢真是太值得了。
如此大半日下來,已經籌得好幾百萬布施。釋誡大師笑眯眯地巡視一番,決定明日再加派兩名收錢的弟子。明日雖然布施減半,但是經過今日的轟動後,來觀摩的人不知會增加多少倍。
照壁前已經完全清靜下來,隻有一個人依舊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那副畫,心裡一遍一遍地反複臨摹。一天下來,他幾乎已經揣摩了維摩詰每一個最細微的表情,甚至包括最角落裡那個十分不起眼的朱色的印章。
這個印章嵌在雲層的一朵紅色蓮花裡麵,不十二分仔細,根本看不出來,即使看出來,也未必認得出來——那是三個異常複雜的古篆字:藍熙之!顯然正是作畫者的簽章。
“石公子,我們要關門了!”守門僧連續叫了好幾遍,他依舊如癡如狂地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守門僧無法,也不敢去打攪他,正為難間,隻見釋誡大師走了過來。守門僧立刻迎了上去:“大師,石公子還沒走……”
釋誡大師點點頭,走到照壁邊上,石良玉依舊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壁畫。
釋誡大師重重地咳嗽幾聲,石大名終於抬起頭,忽然站起來大聲道:“大師,藍熙之是誰?他在哪裡?快告訴我,我一定要見見他……”
“這個嘛,咳……咳……”釋誡大師這回是真正地咳嗽了起來。
一個月前,“招隱閣”的主人告訴他,有人看中了這麵雪白的照壁,要在上麵為維摩詰畫像,並且保證,此畫落成後,至少會為寒山寺掙得百萬布施。釋誡大師正愁布施不足以重新塑像,反正照壁空著也是空著,而且是“招隱閣”的主人出麵請托,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應神秘的作畫之人要求,照壁前的簡單棚架搭好後,大雄寶殿關閉了整整一個月,任何人不得進出,隻有一個負責送飯送水的小和尚每天將飯菜放在指定地點。作畫者餓食齋飯,倦棲古鬆,如此一個月下來,從來沒有任何人見過其真正麵目。
“藍熙之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在哪裡?”
情急之下,他猛地抓住釋誡大師的領口:“快告訴我,快……”
釋誡大師被他搖晃得喘不過氣來,不由得脫口而出:“估計早已離開了……”
石良玉鬆開釋誡大師的手,狂奔而出。寺廟外,他的一眾傭仆早已鋪好了紅絲毯,準備了下山的小橋等著他。見到公子出來,兩名小童正要迎上去,他已經越過眾人踏上了下山的小徑,聲音遠遠傳來:“你們快回去,不用等我。我要去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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