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青果,新鮮的味道飄散在小亭的上空。
很暖和的陽光從粗大的古鬆裡灑下來,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舒適又愜意。
朱弦快步從山下往上走來,來到小亭的石板前停下,水汪汪的眼睛立刻看向那棵古鬆下的寬大的椅子,和椅子上坐著的手握一冊書卷的女子。
暖洋洋的陽光照得她蒼白的臉幾乎如一張透明的紙,沒有一絲血色。
朱濤見蕭卷那天匆忙離開,估計是出了事情,趕緊派兒子去打聽,才知道是藍熙之生病了,而且“義妹”一事也不了了之,朱濤並不多問原因,立刻就差兒子送了許多補品過來。
“藍熙之!”
沒有人回答,她甚至沒有抬起頭來。
“藍熙之!”
朱弦走過去幾步,以為她沒聽到,又加大了一點兒聲音。
藍熙之還是沒有回答,依舊漫不經心的看著手裡的畫卷,這畫卷正是陳思王的《洛神圖》,原本是石良玉的心頭珍藏,前天,石良玉來看她,就帶來了這個畫卷送給她。
“藍熙之……”
她早已聽得是朱弦的聲音,可是此刻心裡對朱弦的厭惡之情幾乎已經達到了頂點,隻覺得再和這個自命高貴不凡的世家子多說一句話,都是一種對生命極大的浪費。
不回答不抬頭甚至連反唇相譏都沒有,那是徹底的漠視!朱弦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蔑視,有點尷尬的杵在那裡,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藍熙之……對不起!”
朱弦第一次向彆人道歉,而且是向一個女子道歉,滿臉漲得通紅,偷眼看去,卻見藍熙之恍若不聞,依舊看著手裡的畫卷。
藍熙之看完畫卷,又拿起椅子上的另外一本書,正是葛洪的“棗木飛車”的製造方法。前些日子,她和葛洪粗粗試驗了一段時間一直沒有成功,正找不到原因,她看著中間的一段,忽然心裡一動,站起身來。
朱弦見她起身,心裡一喜,正要說話,可是藍熙之卻根本沒有看自己,慢慢往小亭裡麵走去。朱弦幾曾受到過這種徹頭徹尾的輕蔑和冷淡?卻見她離去的背影,身形更加空蕩,顯然是這一次受創太嚴重的緣故。
朱弦呆呆的站了一會兒,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門裡,隻好轉過身,悵然往山下走去。
藍熙之剛拿了一個模具出來,卻見蕭卷站在門口,看著山下的方向。
“熙之,朱弦是來看你的。你昏迷時,他已經來過兩次了。”
藍熙之淡淡的“哦”了一聲,又坐在了那張寬大的椅子上。
藍熙之聚精會神的看著手裡的模具,蕭卷在她麵前站住,手撐在椅子上,俯下頭,柔聲道:“熙之,你身子還沒大好,先歇著吧,以後再操心這些東西好了。”
藍熙之抬起頭,看他的雙手撐在椅子上的姿勢,那是一種極其親熱的姿勢,似乎很想將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把抱住。
她忽然笑了起來:“蕭卷,你怕我以操心這些東西為借口,就會長久的賴在小亭不走?”
蕭卷凝視著她略帶嘲諷的目光,柔聲道:“熙之,我希望你永遠都在這裡!”
“永遠都在?!你也常常不在的,是不是?”她笑道,“蕭卷,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喜歡我的……”
“熙之,我本來就是喜歡你的,很喜歡!”
藍熙之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點點頭:“喜歡到什麼程度?你離開的時候我就在這裡等你?你有空的時候就來晃蕩,就跟度假一樣?”她笑著搖搖頭,“不,我不喜歡等待。即便你是蕭卷,我也不願意將生命耗費在無用的等待上!我本來就是過客,外麵的世界還很遼闊,是不是?”
“熙之!”
“蕭卷,你倒真是費心了!先是讓我高攀你這個哥哥,又給我選擇了兩門極好的親事,讓我可以自己有個選擇。可是,他們卻根本就看不上我這個庶族賤民。對不?你是不是也覺得麵上無光?嗬嗬……”
“熙之,我並不想讓你做妹妹,那是因為葛洪告訴我……”
“葛洪告訴你什麼?”
“葛洪說你身體虛弱,要擇精壯男子儘快成親才會好起來!我沒有辦法,我希望你活下去。我還希望,如果你這一生不得不嫁給其他人的話,無論嫁到什麼人家裡,都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你,讓你受氣!”
藍熙之長長的吸了口氣:“蕭卷,倒真是難為你了!你希望我不是做妾的命運,希望我的未來平穩健康,你還在郊外100裡處給我準備了‘藏書樓’,甚至,不惜紆尊降貴親自給人家送請帖——你看,這些我都知道——也許,你真的是對我很好的!可是,為什麼我還是越來越厭惡這裡,越來越不想再看到你呢?而且,我為什麼就一定要嫁人?”
她笑起來,“按照你的說法,嫁人是為了讓我活命,對吧?可是天下男子那麼多,我即使嫁人也不一定就要嫁給士族,是不是?你覺得朱弦這些士族公子哥兒很不錯?其實在我眼裡,他們簡直就是一群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寄生蟲而已!”
蕭卷強行忍住劇烈的咳嗽,嘴角邊又隱隱滲透出細細的血絲:“熙之,其實,我非常後悔這個愚蠢的打算,所以‘上巳節’前夕,我已經決定取消這個儀式!熙之,我需要你在我身邊!”
“蕭卷,你要明白,並不是你希望我怎麼樣我就會怎麼樣的!我希望能走很多地方的路看很多地方的雲,讀書台這裡,我已經看厭倦了,不再喜歡了。”
她看著蕭卷蒼白的臉色,慘淡的神情,心裡忽然湧出極大的快意,她將手裡的模具一扔,站了起來。
蕭卷默默的放開撐在椅子上的雙手,退開一步,看著她慢慢走進屋子裡,然後,關了房門。
一夜風雨,不知多少花落成泥。
天色微明,通往山下的小徑還是濕漉漉的,有些打滑。
瘦小的人影提了小小的包袱走出小亭的門口。她的包袱太小了,既裝不下曾經心愛的寶劍“紫電”,也裝不下那套曾經為她所珍視的生日禮物。她曾經以為,那份禮物,直到自己死亡時都會跟隨著自己,永遠也無法舍棄。可是,真要舍棄的時候,才發現,要丟掉一些東西,其實,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她的腳步已經快接近下山的第一級石梯了。
蕭卷一直在門口注視著她,劇烈的咳嗽,心口碎裂一般的疼痛!她的一隻腳已經先跨了出去,他知道,隻要另外一隻腳也邁出去,此生此世,自己就休想再見她一麵了。
蕭卷忽然衝了上去,用力的拉住了她的胳膊:“熙之,不要走!”
他拉得太用力,生生將她邁出的步子拉了回來。她微笑起來卻不敢回頭:“蕭卷,何必呢!”
“熙之,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心裡一震,身子完全僵住。
“熙之,我很自私,我希望在自己的最後歲月,能夠和你在一起,能夠得到幸福;而不是陷入整天掛念你、擔心你的痛苦裡……”
手裡的包袱掉在地上,她轉過身子,緊緊抱住了他,將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一會兒,她抬起頭,輕輕推開了他,撿起地上的包裹,微笑道:“蕭卷,再見!我會保重的,你也要保重!”
“熙之,不要走!”
這次,她的兩隻腳幾乎是同時跨了出去,蕭卷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得越來越快,很快就在半山腰上變成了一個黑點。
天色依舊十分陰沉,他咳嗽得喘不過氣來,已經病入膏肓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好幾次都向著山崖,差點搖搖欲墜……
烏衣巷邊鳥雀紛飛,花樹繁茂,朱家的大門卻緊緊關閉著,門口的幾名家丁也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一大早,朱濤已經率領在京做官的二十幾名子侄入宮請罪去了。這樣的舉動已經持續近半個月了。
半個多月前,他的弟弟朱敦終於忍受不了刁協、劉隗等人的彈劾,在青州舉兵,將皇帝親自安插在青州的幾名心腹官員全部斬殺,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向京城進發。
在起兵之前,朱敦曾給皇帝上疏多次,其中曆數了劉隗、刁協的罪狀:“劉隗前在門下,邪佞諂媚,譖毀忠良,疑惑聖聽,遂居權寵,撓亂天機,威福自由,有識杜口。大起事役,勞擾士庶,外托舉義,內自封植;奢僭過製……”(注1)
皇帝閱後大怒,立刻下令誅殺此亂臣賊子,“有殺朱敦者,封五千戶侯”。
皇帝原本以為,皇命一下,自然會從者雲集申討叛逆。可是,江南大族偏安日久,都是以自己壟斷寡頭家族的利益為重,把皇帝的家族也不過當作一個超大豪族而已,所以曆來並沒有將皇權看得多麼神聖,而且刁協、劉隗也實在囂張得討人厭,所以,皇命雖下,卻從者寥寥,隻有一向狷介耿直的石茗拍案而起:“人主不是神仙,孰能無過?人臣怎可以舉兵抗上?”
皇帝原本以為除了勤王之師外,自己設置的牽製力量至少也能替他抵擋一陣。沒想到這些人如何能和浴血疆場幾十年的朱敦抗衡?朱敦幾乎勢如破竹,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了。
朱濤一向反對兄弟起兵,可是阻止不得,加上朱敦起兵後,劉隗、刁協二人更是大肆向皇帝進讒言,說朱濤把持朝綱多年,目無君上,將自己的子侄都安插在重要位置上,羽翼已經嚴重威脅到皇權雲雲。他二人及其黨羽想方設法,幾乎每天都會有彈劾朱濤的奏章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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