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渡江南下,皇族並無依憑。皇帝總共隻有四個兒子,其中一個早夭,太子又體弱多病,剩餘的兩個兒子尚年幼,但見朱家男丁興旺,子侄眾多又皆為人中龍鳳,絕無其他家族那種紈絝敗家子,所以,朱敦起兵後,皇帝更生“孤家寡人”的恐懼,久而久之,對朱濤這位自己曾經拉他共坐禦榻的股肱之臣便生出許多罅隙,很久不再朝見他了。
朱濤因此憂心恐懼,無奈之下,隻好每天率領在京做官的二十多名子侄,天天跪在宮門外請罪,希望能躲過這場大劫。
這天,朱濤率領一眾子侄又跪拜了半天,宮門依舊未開,皇帝正在金殿裡和一般近臣商量前方軍情大事。
眾人跪了良久,隻見一人健步如飛的走來,正是石家的大家長石茗。石茗為仆射,在中書省任職,人雖然古板狷介,但是,卻絕非落井下石的小人,早年和朱濤也有些交情。本次朱敦起兵,他雖是唯一拍案而起的人,但是,卻從來不曾針對朱濤極其朱家子侄。
朱濤一見他,大喜過往,趕緊道:“茗兄,你一定要在皇上麵前替我美言幾句,我全家一百多口全靠你了……”
石茗喜歡喝酒,經常喝得醉醺醺的,今天上朝,雖然沒有喝那麼多,但是,身上還是有一股酒味。他看也不看朱家眾人,像沒有聽見一般,昂首走進了宮門。
朱濤看他進去,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他旁邊的朱弦小聲道:“爹,他應該會幫我們吧?”
朱濤長歎一聲:“現在這種情況,誰願意幫我們啊!”
金殿上,石茗向皇帝行禮後,皇帝愁眉不展:“石卿家快平身吧。”
石茗立在一邊,見何延、刁協、劉隗等人都在,顯然正是和皇帝在密謀。
皇帝因為石茗那番拍案而起以及他平素的好名聲,近日對石茗更是親信,向何延等人點了點頭,何延道:“實不相瞞,石大人,我們今天正在商議,是不是先拿下朱濤和朱氏子侄……”
“萬萬不可!”
石茗趕緊搖手大聲道:“朱太尉忠心耿耿,要是沒有他就沒有本朝的渡江立國。朱敦起兵後,他每天率領子侄在宮門外請罪,完全是拿了朱氏全族做人質。皇上請想想,要是朱濤真有反意,他兄弟子侄,內外勾結,誰人抵擋得住?……”
刁協道:“朱濤一手遮天,目無君上……”
石茗怒瞪他一眼:“你等小人矣,整天羅織罪名誣陷良臣,皇上正是該親賢臣遠小人……”
刁協、劉隗怒不可遏,幾乎立刻就要撲上去,皇帝皺眉道:“眾卿家毋需再爭,當前問題是要趕緊解決朱敦舉兵的問題……這叛賊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了……”
說到這個問題,刁協、劉隗甚至何延都又啞口無言起來,石茗冷笑一聲:“各位倒是快點獻計獻策啊……”
劉隗也冷笑一聲:“石大人又有什麼好主意了?”
石茗翻了翻白眼:“二位如此能乾,現在又沒主意了?!”
“各位都退下吧!”皇帝不耐煩的揮揮手,譴退了眾人。
已近日暮了,石茗從宮裡出來,朱濤和一眾子侄依然跪在宮門外。
朱濤一見他出來,抱了最後一點希望,再次迎了上去:“茗兄,您一定要替我美言幾句,我全家一百多口啊……”
石茗在宮裡又喝了許多賞賜的禦酒,正醉醺醺的,朱濤招呼他,他還是不理不睬,一邊走還一邊嘀咕:“今年殺賊子,取個鬥大金印……”
一眾朱氏子弟一聽,心都涼了半截,朱濤歎息道:“牆倒眾人推!現在,是不會有人幫我們的了!”
朱弦心裡也隱隱有些失望,他小時候曾上過石家玩耍,石茗見他神采出眾,很是喜愛,曾親自割牛心給他吃。他看看失望不已的父親,低聲道:“爹,現在,隻要人家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錯了,我們也不應該要求太高了。”
他的一位堂兄憤憤道:“誰敢說他沒有落井下石呢?”
“以石大人的為人,應該不會的!”
朱濤聽子侄爭辯激烈,搖搖頭,憂心忡忡道:“回去吧,現在隻好聽天由命了。”
…………………………
深夜。
老管家走進書房,低聲道:“老爺,有客人來訪。”
正在書房裡商量的朱濤父子大為意外,這個草木皆兵的時候,朱家還有客人來訪?
朱弦立刻看向老管家身後,尚未開口,跟在他身後的戴著諾大鬥笠的人忽然伸手摘掉了鬥笠,低聲道:“朱大人,是我!”
朱濤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下拜:“參見殿下!”
蕭卷扶起了他:“朱大人毋需多禮。我今天來,也並非有什麼要事,隻是隨便和朱大人聊聊。”
“歡迎歡迎。老臣已經期待殿下很久了。”
雙方坐定,蕭卷道:“如今刁協、郭隗等人沒有少刁難朱大人吧?”
朱弦憤憤道:“正是。”
朱濤苦笑一聲:“臣的兄弟如此大逆不道,能不遭人刁難嘛!”
蕭卷道:“刁協、郭隗依附於何延,媚上欺下,逢迎君王所好回避君王所短!我父親尚佛,他們就跟著佞佛,完全是一班見風轉舵的讒臣!久而久之,讒言影響到我父親心緒。朱敦性子火爆,我曾經宴請過他一次,他喝醉後,高吟曹操的‘老驥伏櫪,誌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一邊唱還一邊以如意打唾壺為節,壺邊都被打出了一個個缺口!這樣一個人,顯然是受不了朱家被排擠、猜忌才會出此下策,‘清君側’也是出於一片忠心,我相信,情況不會十分嚴重的……”
朱濤一時不知該怎麼接下去,隻是點點頭:“臣也希望他早早懸崖勒馬啊!”
蕭卷笑道:“如今,司徒將軍鎮守入京關口,他和朱敦關係密切,有些來往。朱大人對司徒將軍有提攜之功,這次,還得請朱大人提點他一下……”
朱濤心裡一咯噔,近日,他曾派人勸說朱敦,但是,同時也暗示了京城的一些兵力部署。自本朝渡江立國後,朱濤一直是忠心耿耿,直到現在也不曾心生反意,不過,他也隨時擔心著一旦朱敦覆滅會導致朱家的滅族,加上傳聞太子病重,後繼之人未必再對朱家親厚,所以,心裡十分矛盾,也的確有些兩手打算的準備。
朱敦為了掃除進京的道路,曾經私下和司徒將軍接洽,沒想到如此秘密的事情,蕭卷這麼快就知道了,看來,讀書台果然藏龍臥虎。他細看蕭卷一眼,他雖然麵色蒼白顯得文弱一些,可是氣色平穩,行動自如,絕非氣息奄奄的樣子。
他幾乎不假思索就道:“近日,朱敦的確有派人和司徒將軍聯係,不過,臣會極力阻止此事的,殿下還請放心。”
蕭卷點點頭:“那就有勞朱大人了!朱大人放心,隻要蕭卷還在一天,朱家就決不會有任何意外。”
朱濤聽得他如此鄭重其事的保證,心裡鬆出一口氣:“多謝殿下,臣一家一百多口總算平安了!”
蕭卷微笑著站起身:“我還要進宮一趟,就不多耽誤了。”
在一邊靜默多時的朱弦開了口:“殿下,藍熙之好了沒有?”
蕭卷搖搖頭,神色黯然:“我先告辭了!”
朱弦見他如此神情,想再打聽打聽,可是又不好問什麼,隻好退在一邊。
皇帝已經在禦書房裡呆了一整夜,快到天明時才伏案休息了一會兒。
近日,他連續傳出密令,要兒子萬萬不可進宮。他清楚,朱敦的大軍很快就要兵臨城下了,他恐慌之餘已經在安排後路,冀望萬一城破後,太子還可以方便逃出去,以圖日後東山再起。讀書台多年來廣納賢才、藏龍臥虎,真要發生了巨變,他估計兒子逃出去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養了一會兒神,他忽然被一陣輕微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睛,看到兒子正垂手站立在一邊,並不打攪自己。他驚喜到:“卷兒,你怎麼回來了?”
蕭卷上前行禮,將朱敦事件以及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況擇要給父親講了一遍。
皇帝正在疑懼朱濤會不會和兄弟裡應外合,聽兒子一分析,急忙道:“卷兒,你說對於朱濤一家該如何安排?”
“這個時刻,一定要信任朱大人,有他的幫助,我們才能真正贏得這場戰爭。”
“可是,刁協、郭隗都力主先將他拿下。”
“刁協好逢迎,郭隗大話說得多,都不足倚賴。父皇即使要扶植力量與朱家抗衡,這二人也絕非是好的人選。朱濤向來寬和圓滑為官講究無為而治,他和野心勃勃的朱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絕無反意。如今,他每天率領子侄入宮請罪,幾乎算是押下了人質,這種情況下,父皇都還不能相信他的話,倒真要逼反他了!”
“刁協、郭隗也的確不是什麼大才,不過還算忠心而已!可是,朱家人才輩出,再不牽製,隻怕以後更是尾大不掉!卷兒,這天下,就隻有我們父子同心了,唉!”
蕭卷本來還想提醒父親,刁協、郭隗絕非可以信任之人,可是聽得父親這聲歎息,滿是“孤家寡人”之感,再看老態龍鐘的父親因為過度操心,更是滿頭華發。蕭卷沉默片刻:“父皇,這次的事情能否交給兒子處理?”
皇帝從禦榻上站了起來,沉吟一下才道:“好,卷兒,就交給你了。以前我不在朝中時,政事都由你處理,你很多時候做得比我還好,我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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