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細雨都沒有停過,兩人隻起來吃了午飯,然後又跑到床上,翻看各種雜書,互相講各種趣聞軼事,甚至將矮幾搬到床上對弈。
今天的對弈,幾乎每場都是藍熙之贏,因為,蕭卷始終是心不在棋,他嫌兩人麵對麵“距離”太遠了,乾脆跑到藍熙之的那頭,輕擁著她,伸長了手臂下自己那邊的棋。
藍熙之笑得滾在他的懷裡:“嗬嗬,蕭卷,天下沒有人這麼下棋的。”
“那我就做第一人吧。嗬嗬。”
到得傍晚,雨終於停了,但是,天氣還是沉沉的,很快就黑了。
明亮的宮燈照得屋子裡亮堂堂的。
蕭卷笑起來:“熙之,太早了,都睡不著。”
“是啊,再睡下去,腦袋都要暈掉……”藍熙之想了想,忽然道:“蕭卷,我去拿一樣東西給你看,你等著我……”
話沒說完,赤著腳跳下床,飛快的跑出房間,過得一會兒,手裡拎了一本書,飛也似的又跑回來。
“熙之,這是什麼?”
“你看呢……”她翻開一頁,攤在蕭卷眼前。
蕭卷一看,忍不住大笑起來,立刻想起上次自己在小亭見她慌慌張張麵紅耳赤隱藏的樣子,原來,她當時看的就是這本葛洪帶來的彭祖養生書。她翻開的正是一幅“采陰補陽”秘戲圖。
“熙之,你上次偷偷看的就是這個東西?”
藍熙之紅了臉:“我哪有偷偷看,當時,我不知道是什麼嘛……”
那樣的臉紅看在眼裡,蕭卷大樂:“熙之,你是不是偷偷在研究?不然的話,怎麼會帶在身上?”
“我哪有研究?我是上次進宮時帶的包裹裡夾帶的,不知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呢。前些日子,我打開包裹拿‘紫電’去刺殺錢鳳才發現的,真是天大的冤枉,我絕對沒有偷偷研究……”
“究”字未落口,已被蕭卷的親吻阻斷,“熙之沒偷偷研究,那我們就來共同研究好了……”
“蕭卷,你……乾啥……嗬嗬……”
她咯咯的笑起來,明亮的宮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始黯淡,然後,慢慢的就熄滅了……
初升的太陽帶著青草和朝露的氣息。
兩人依舊賴在床上,懶洋洋的躺著。
蕭卷摸摸她慵懶的臉頰,抱住她微笑道:“熙之,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以後的每一天,你都要舒適的活著。”
“嗬嗬,蕭卷,我會的。”
“我吩咐禦廚做了你最喜歡吃的東西,我陪你一起吃。”
“嗬嗬,好的。”
“蕭卷,你擔心你的弟弟們麼?”
蕭卷凝視著她:“熙之,我的祖先是勒死了前朝的末帝才改朝換代的,那是公然的弑君!野心家做下種種辣事,必然會為其他的野心家所效仿。我父親渡江立國後,雖然從未殺戮功臣,但是先祖惡行,何以能享長祚?如今天下大亂,皇室微弱,逐鹿者不知多少,我的弟弟們到底能有何等的命運,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了。我最大的心願是他們能得善終就不錯了。熙之,你千萬不要卷進去,無論世事如何變化,我希望至少能保全你……”
她點點頭,細細的看著蕭卷,從昨晚開始,蕭卷的臉色就開始呈現一種死灰一般的蒼白,到今天,那種蒼白就更明顯了。
她是棄嬰,不知姓甚名誰,更不知道何日出生。收養她的師父,個性十分癡狂奇特,整天沉溺於武學、書畫,每天雞鳴第一聲的時候,就帶領弟子練功,學習。許多年下來,連自己的生日都早已忘道九霄雲外,何況是這撿到的小徒弟。
在四年之前,藍熙之的生活和思緒裡從來沒有過“生日”一說,直到遇到蕭卷。
那是一次極為偶然的相逢,蕭卷剛剛經曆“廢黜與否”的深宮風雲,正是人生中最灰暗最危急的一段時光。當他逃也似的離開深宮卻遭到無名殺手的一路追殺,正好被路過賣畫的藍熙之救下。
蕭卷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自己年齡生日的人,就將遇到她的那一天定為她的生日。
“蕭卷,我就是在四年前的今天遇到你的。結果,這一天成了我的生日。”
“你喜歡這一天麼?”
“這一天是我一年中最喜歡的日子,嗬嗬。”
“熙之,以後沒有我陪你,你一個人也要好好過生日。”
藍熙之鎮定自若的道:“嗯,我會的。你放心吧。”
精美可口的壽餐早已吃過了,兩人又隨便說說話,在黃昏璀璨的夕陽裡沐浴更衣。
溫熱舒適的水灑在身上,帶著花瓣的芬芳的氣味。蕭卷靠在浴池邊上,劇烈的咳嗽幾乎要將心肺吐出來,身子好幾次都搖搖欲墜。
藍熙之笑嘻嘻的扶住他,為他換好衣服,自己也盛裝而出。
蕭卷仔細的看著她,這身衣服,正是去年自己送給她的立“太子妃”時穿的“百鳥朝鳳”裙裳。她頭插鳳釵步搖,原本的配飾在她那天一怒之下,到“倚天屠兔記”換酒喝了,現在,她身上戴著的首飾是她上次生日時那一整套綠色的翡翠。
他靠坐在寬寬的椅子上,氣息都有些不穩了,勉強多捱了這段時間,現在葛洪開的方劑已經快要失去最後的效力了……
眼前的女子笑靨如花,他勉強打著精神,笑道:“熙之,你真是好看。”
藍熙之輕輕靠在他身邊,攬著他的頭:“蕭卷,你知不知道,這是你第一次誇我好看呢!”
“是麼,熙之?我還以為自己已經說了很多次呢。因為,自從見你第一麵起,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嗬嗬。”
“嗯,我知道。你是這世界上覺得我最好看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嗬嗬。”
他的手越來越無力,卻提了口氣,輕輕拉著她的手,“熙之,你要給我看的東西呢?”
藍熙之笑盈盈的坐在他身邊,從懷裡摸出一幅絲絹,展開,畫麵上的男子雙眼晶亮,清羸、病弱,身子隱隱在縹緲的雲霧裡,望之,似要從雲霧裡飛升而去。
這絲絹很長,畫上的人幾乎如真人一般大小。
蕭卷細細的看著自己的畫像,又看看藍熙之,眼裡一片濕潤。
“蕭卷,你從來不要我畫像,可是,我還是畫了。這種絲絹,是我在宮裡找的貢品,比一般的畫紙還要好,永不褪色,也不易損壞……”
她微笑著又拿出一幅畫來,這畫是一幅卷軸,也比前一幅小多了,畫上是兩個人,羸弱的男人背著一個女子,正在從山道往小亭走,他的一隻腳已經邁上了小亭的最後一級石階,兩人都抬起頭看著小亭的方向,滿麵的微笑……
他的手一抖,手裡自己的畫像掉在地上,卻仍然伸出手去:“熙之,我要這幅,要我們兩個人的……”
藍熙之把畫卷遞給他,卻並不撿掉在地上的那幅畫像,笑道:“蕭卷,你不要我畫,我卻偷偷畫了兩幅哦。”
“熙之……我不是不要你畫像,我是怕你……在以後的歲月裡看了會難過……難過……”
“也是啊,如果沒有畫像、沒有任何足以引起回憶的東西,時間久了,自然就淡忘了,也就不會觸景生情了,是這樣吧,蕭卷?”
蕭卷微笑著看著手裡的畫像,手又抖了幾下,再也拿不穩了。
藍熙之緊緊扶住他的手,他終於拿住了畫卷。
“嗬嗬,蕭卷,我原來以為,有這幅畫像陪著我,就如見到你本人似的。可是,我現在才明白,你是對的!畫像再栩栩如生也不是真人!今後,我不要再看到任何關於你的東西,不再觸動任何關於你的記憶,這樣,我才會舒適的活下去……時間久了,我就會忘記了……”
“熙之,熙之……”
她微笑著靠在他身邊,慢慢的取下身上的一件件配飾,翡翠握在手裡,微微運勁,一塊一塊的碎裂成片:“這些……都不要了……我要毀滅一切記憶……”
一件又一件,碎裂成片……
整套首飾已經完全碎裂,蕭卷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看著她伸手取過自己手中的畫卷,微一用勁……
他柔聲道:“熙之,我有點害怕我馬上要去的那個世界,它也許會很冷清的,我要留著它們陪著我……”
畫紙已經裂了一道口子,藍熙之微笑著住手,將畫卷重新放在他的手裡:“好吧,蕭卷,你先走一步等我……”
“熙之……”
那是憂慮而心碎的聲音,每一個字都穿透耳膜刺得心口血淋淋的!藍熙之淡淡道:“蕭卷,你放心,如果老天沒有讓我來找你,我自己是不會提前來找你的!”
她彎下腰將地上那幅蕭卷一個人的畫像撿起來,心口劇烈的疼痛,運勁的手到中途卻無論如何都撕不下去。好一會兒,她才笑起來:“蕭卷,既然你都要了一幅,我也要一幅,這樣才公平,是不是?”
蕭卷目不轉睛盯著她,眼神愈加黯淡:“熙之,以後,你的生日都是我的忌日,我並不想這樣的……我隻是想捱到陪你過了生日……熙之……原諒我……”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嗬嗬。”
他還要說什麼,她微笑著往他越來越蒼白的唇上親去,他手裡的畫卷掉到地上,緊緊抱住她,柔聲道:“熙之……你離開這裡吧,馬上就走……一定要活得好好的,不要太辛苦……”
“好的,蕭卷,我會離開的,也會活得很舒適的……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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