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卷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完全黯淡,麵上浮起平靜的微笑:
熙之!
熙之!!
熙之!!!
他一次次的叫她的名字,比最溫柔的時候更溫柔,比最熱切的時候更熱切,然後,他的眼睛慢慢閉上,就像困倦已極的人,終於舒適的睡著了……
天色已經晚了,屋子裡沒有點燈也不再有任何聲息。
藍熙之抱起蕭卷來到床上,將他放好,看看他微微閉著卻永遠也不會再睜開的眼睛和他滿麵的似乎依舊鮮活的微笑,自己也笑了起來,躺在他身邊,像往常一樣倚靠在他的胸前:“蕭卷,我也好困哦,我們先睡一下吧……”
這一夜,藍熙之睡得是如此的安寧。
雞鳴第一聲時,她才起身,揉揉惺忪的眼睛,微笑著抱住那已經冰涼的身子,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笑道:“蕭卷,我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
宮門外,劉侍衛牽著一匹黃馬,正是蕭卷微服去查探朱敦軍營時騎過的那匹良馬。
劉侍衛痛哭失聲,跪倒在地:“藍姑娘,臣本來奉命送您出宮,一步也不準離開您,可是……”
“好,你回去送他最後一程吧!”
“多謝藍姑娘恩準,臣一定要見陛下最後一麵!”
皇帝駕崩,朝廷並沒有陷入一片恐慌。
一切事務暫由持有先帝遺詔的丞相朱濤主持。先是按照遺詔由先帝生前寵信的禦醫葛洪全權處理先帝的屍首。葛洪當天收斂先帝屍首處理,經過占卜,卜定三天後入葬皇陵。雖然太過匆忙,不過,想到酷暑季節,先帝遺體不宜久放,加上違背占卜,天意不吉,葛洪便在丞相和先帝生前幾名親信宦官的協助下,很快將先帝入葬。
先帝一入皇陵,皇太弟接著順利繼位登基。皇太弟的登基自然毫無希奇之處,宮人紛紛奔走相告的是:先帝生前專寵的神秘女子竟然在先帝駕崩的當天早上,偷偷溜出宮去了。
眾人議論紛紛,她隻怕是害怕自己被殉葬或者出家,所以逃跑了。但是,先帝已經在遺詔中寫明不許任何宮人殉葬,將一批宮女放出宮外,任其各自歸家,她又何必逃跑?
宮人們自然不敢追究,可是,卻無不忿忿:這個女子受儘專寵,即便殉葬也是應該的,至少得留下待先帝喪事完成啊,怎能如此無情?就連皇太弟的母親,已經成為太後的李妃,也深替先帝不值。不過,她想起先帝曾經一再告誡皇太弟,那個女子和皇宮“沒有一點關係”,加上這是“宮闈醜聞”,暗思先帝生前並未封她名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於是,太後便傳下禁令,嚴禁任何人再談論那個“神秘女子”。
……
這是距離京城百餘裡的一個小鎮。距離小鎮八裡外有一座林木森森的小山。
一座三層的藏書樓順著山勢而建,後麵是蒼翠的林木,前麵則是一片寬大的荷塘。此時,正是盛夏,荷花盛開,蓮葉如蓋,一些白色的、灰色的水鳥不時撲棱著翅膀掠過大紅的花朵和翠綠的葉子。
兩個人急匆匆的往這片荷塘而來,卻無心看一眼盛放的荷花,急急往木樓走去。
木樓緊閉,悄無人聲,就連往日藏書樓複雜打掃整理的幾名老仆都沒了蹤影,完全不像有人最近來過的樣子。
“朱大人,藍姑娘不在這裡啊……”
朱弦看劉侍衛急得滿頭大汗,自己心裡也一沉,立刻道:“我們先分頭找找。”
“好。”
山坡上,一棵巨大的鬆樹將四周遮蓋,鬆樹外麵,是長得一人多高的野草,朱弦拔拉著野草慢行,這些鋒利的草葉片有時劃在臉上,火辣辣的,刮得生疼。
他再走幾步,忽然停住,草叢外麵靠近鬆樹的地方,立著一塊石碑: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他的視線順著墓碑一下落在了墓碑後麵的一個紅色身影上。他疾步跑了過去,一個女子蜷縮在荒草裡,一手橫在墓碑旁邊,雙眼緊閉,已經完全昏迷過去。
他趕緊抱起了她,將手伸到她的鼻端摸摸氣息,惶然道:“藍熙之,你快醒醒……”
她氣息微弱,顯然已經絕食多日,一心求死。她臉上的淚痕、汗水凝結成滿麵的塵垢,嘴角沾滿乾涸的血跡,身上穿的那件華麗無比的“百鳥朝鳳”裙裳,皺巴巴的發出濃濃的餿味,仿佛從來不曾換過。
朱弦的聲音顫抖得厲害:“藍熙之,你快醒醒……”
劉侍衛聞聲跑了過來,也驚得呆住了:“藍姑娘她……”
朱弦抱了她就跑:“快,我們得趕緊救活她。”
“是。”劉侍衛飛快的跟在他身後。
已近黃昏,熱辣辣的太陽完全斜了下去。荷花、荷葉的清香從開著的木窗裡,隨著微風一陣陣的吹進屋子。
強行為藍熙之灌下一碗米粥,又為她運功治療了一會功夫,朱弦扶她躺好,正要起身,忽見她睜開眼睛來。
朱弦又驚又喜:“藍熙之,你醒啦?”
正在外麵熬藥的劉侍衛立刻跑了進來,見她睜著眼睛,心裡一鬆,納頭就拜:“藍姑娘,都是臣的罪過,差點辜負了陛下的重托,臣罪該萬死……”
藍熙之茫然的看著表情各異的二人,好一會兒才道:“你們都走吧,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朱弦尚未開口,劉侍衛惶恐的再次跪倒在地:“陛下生前吩咐臣要永遠護衛您的安全,決不敢離開半步……”
“我不需要你護衛。”
“臣受陛下厚恩,若違背陛下遺囑,九泉之下也無顏相見……”
“你走吧,你們都走吧,不要煩我……快走……”
劉侍衛還待要說什麼,藍熙之已經轉眼看著窗外,這木樓開著兩麵的窗戶,從右邊看去,是山坡上的鬆柏和草地,那裡,有自己立的蕭卷的墓碑;從左邊看出去,是寬寬的荷塘,有開得生機勃勃的荷花。她躺在床上,隻能看見右邊的山坡,卻看不到滿堂的荷花。
劉侍衛不敢打擾她,悄然退了出去,將熬好放涼的藥汁端了進來,恭敬道:“藍姑娘,您喝……”
藥碗到了藍熙之麵前,藍熙之一抬手,將藥碗打翻在地:“你們快走,不要煩我……”
朱弦見她滿麵的死灰之色,微弱的聲音更是完全絕望,再也沒有一絲關於生的熱切。他忽然冷笑一聲:“妖女,我以前還以為你多少有些過人之處,現在看來,也不過是一庸脂俗粉而已……”
劉侍衛聽得他罵藍熙之“妖女”,又驚又怒,怒道:“朱大人,你……”
朱弦並不理睬他,依舊冷笑道:“先帝為了你能好好活著,殫精竭慮為你安排後路,可是,你是怎樣回報他的期望的?就是在他墓前絕食自殺麼?死了當然乾脆,活著卻是漫長的痛苦,藍熙之,你也不過是個想逃避的膽小鬼而已……”
藍熙之依舊沉默著,一陣氣血上湧,吐出一口黑色的淤血。
劉侍衛更加不安,怒瞪朱弦:“朱大人,你這是乾什麼?”
朱弦依舊無動於衷的:“藍熙之,我一直很討厭你。像你這種庶族賤命,原本死不足惜,如果不是先帝所托,我才懶得多看你一眼呢!你要死就去死吧……”
藍熙之冷冷地打斷了他:“朱弦,你可以滾了!”
朱弦笑起來:“不用你趕我我也會滾的,藍熙之,我並不想看見你這種庶族賤民,這你是知道的。”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劉侍衛急忙道:“喂,朱大人……”
朱弦冷冷道:“先帝並沒要我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何況她遣散老仆,自己尋死,攔也攔不住……”
劉侍衛怒不可遏,“朱弦,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先帝屍骨未寒,你便不將他的話放在眼裡……”
朱弦也不回答,轉身大步離開了。
天空已經完全暗沉,朱弦飛快的腳步慢慢停下。
他回頭,遠遠的看著那棟木樓,眼裡不知怎地掉下淚來。
又是一年芳草綠。
那片荷塘開了又敗,敗了又開。時令還早,荷花、蓮蓬都還早,隻有青綠的葉子發散著淡淡的略澀的芬芳。
藏書樓四麵的樹木更加蔥翠欲滴,這幾年,藏書樓並不完全杜絕外人,但是來訪的客人自然也很有限。三年下來,真正算得上客人的,隻有葛洪,那還是早在藍熙之來藏書樓的第一個月。
蕭卷的喪事是由葛洪親自負責處理的,藍熙之再見到他時,隻覺得有恍若隔世之感。兩人相對無語,葛洪好幾次欲言又止,終究什麼都沒說,隻是留下了大包藥物,便飄然而去,從此杳無音訊……
於是,藍熙之便安然在藏書樓住了下來,時間一長,就時有附近的寒門子弟到藏書樓求書借書。儘管人們都不知道藏書樓主人的身份,但是,見每次上門決不會空手而歸,所以時常有人上門借書。負責管理藏書樓的幾名老仆每次都一一登記造冊,絲毫也不馬虎。
這是一個春天的午後,綿延了一上午的細雨終於停止,天氣剛剛放晴,濕潤的空氣十分清新。後山上的亂草早已被芟除,鬆林和墓碑的前後變得平整,鋪上了石板,搭建了棚子,真正像一片衣冠塚了。
衣冠塚裡埋的當然不是衣冠,而是蕭卷的那幅畫像。
藍熙之信步走到墓碑前,幾年中,她每一天都要在這裡呆上一會兒。她在棚子裡的石椅子上坐下,看著墓碑上的字跡: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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