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麥田

2014-08-08 作者: 李德霞
走向麥田

七月流火。

城裡像個大蒸籠,密不透風,空氣乾燥而悶熱,讓人喘不過氣來,連路旁的樹葉都打了卷兒。

中午,王春林一身臭汗回到家,擰開水龍頭,衝衝腦袋,然後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涼水,這才感覺爽快多了。媳婦正在廚房裡蒸饅頭,探出頭來說:“米麵漲價了,雞蛋也漲價了。前天雞蛋才四塊八,今個就五塊三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王春林坐在床沿上,本不想說話,不說又怕得罪媳婦,便抹一把臉說:“漲就漲唄,攔也攔不住,再說也不是漲咱一家的。”

媳婦把麵摔得嗵嗵響:“呸,你說說,這要是在咱老家,米麵用買?雞蛋用買?”媳婦說得是實情。

王春林乖乖閉了嘴巴。媳婦卻並沒有讓王春林消停的意思,接著又說:“剛才房東來過了,說房租下一年要漲到六千塊,問你租不租,不租的話,後天搬家走人。”

王春林拿起一把破扇子搖了搖說:“不是去年剛漲了一千嗎?咋又漲?”

媳婦從廚房走出來,沒好氣地說:“房價漲,房租能不漲?”

王春林合上扇子,咬著牙說:“讓他漲去,愛漲多少漲多少。大不了咱不租就是了!”

媳婦說:“不租你去睡大街呀?”

王春林不吭聲了。

“愛租不租!”媳婦丟下這句話,又去蒸饅頭了。

王春林的老家在鄉下。三年前,架不住王春林的再三勸說,媳婦終於點了頭,答應隨王春林一塊進城。王春林不聽大哥和左鄰右舍的勸阻,一意孤行,賣了房,賣了地,全家浩浩蕩蕩進了城。那時,王春林是多麼的興奮啊,用他的話說,咱也過上城裡人的日子了!接下來的幾天,王春林領著媳婦滿大街地跑,樓房看了一套又一套,也隻是過過眼癮。不是他不中意,也不是媳婦看不上眼,是他帶來的錢寒磣。八萬塊,隻夠買個樓角兒哩。王春林不氣餒,信心十足地給媳婦打氣:“咱倆咬緊牙加把勁,爭取兩年後住進樓房!”

可是,兩年很快過去了,王春林和媳婦掙錢的腳步遠遠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媳婦徹底灰了心,也不去菜市場門口擺攤賣菜了,整天黏在家裡,除了給上學的兒子女兒做做飯洗洗衣,就是喊幾個人來搓麻將,家裡煙薰火燎的,像個戰場。王春林呢,因為腿腳不利索,剛開始在一家燃料公司當門衛,後來公司倒閉,王春林就下了崗。下了崗的王春林再上崗時,就成了現在的“破爛王”。

媳婦有事沒事總愛在王春林耳邊叨叨,不厭其煩:“咱都奔四十的人了,要手藝沒手藝,要技術沒技術,兩肩挑著個腦袋,哪個稀罕?城裡遍地是金,也輪不到咱撿呀!都怪我,耳根子咋那麼軟,鬼迷心竅……”

王春林自覺理虧,從不還嘴。其實,王春林自從當了“破爛王”,除了在大街小巷吆喝那麼幾嗓子,回家就很少說話了。

屋漏偏遇連陰雨。物價上漲不說,房東也來湊熱鬨。用媳婦的話說,這日子,唉,真的沒法過……

媳婦端上了飯菜,簡單的不能再簡單,饅頭加鹹菜。王春林皺著眉頭,說了句不該說的話——“就這?”

媳婦的怒火一下子被點燃,臉比自個蒸出的饅頭還僵硬:“我還想吃魚吃肉哩,好吃好喝誰不想?那還得夠得著!錢在哪裡?你掏啊!”

王春林恨不能扇自己幾個大嘴巴,低了頭,匆匆吃下兩個硬饅頭,抓起破扇躲到裡麵的床上,直挺挺躺了下去。

媳婦攆過來,一把奪下王春林手裡的破扇子,丟到地上還跺了一腳。

王春林一臉茫然地看著媳婦。

“房東後天讓搬家,你倒是找個地方呀!死在床上就解決問題了?”媳婦叉著腰,活脫脫一個母夜叉。

王春林坐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幾天前,王春林到前麵的豪德小區收破爛,小區的李老頭告訴他,說護城河邊有他的兩間老房子,破是破點,王春林要是不嫌棄,收拾收拾,可以搬到那裡去住,好歹能省幾個房錢。李老頭不錯,還特意給王春林留了家裡的電話。王春林掏出掉了皮的手機,翻出那個號碼打過去,說明意思。李老頭爽快地說:“沒問題,你現在就來小區門口,我讓兒子開車帶你去看房。”

王春林下了地,穿上鞋要走,媳婦不依不繞地說:“搬,搬,從城裡搬到城外。再搬,就搬回村裡了。”

王春林一邊往外走一邊自嘲地說:“嘿嘿,回村?回村好啊。”

媳婦逮住了理兒,凶巴巴地說:“回村?回你個頭!房賣了,地賣了,就是死,你也得死在城裡了!”

王春林趕忙出門,頂著炎炎烈日去了豪德小區門口。老頭的兒子開車載著他直奔城外的護城河。半道上,王春林對老頭的兒子說:“你家樓房好幾套,咋還在乎城外的兩間老房子呀?”老頭的兒子嗬嗬一笑說:“老房子是不值幾個錢,可那塊地皮金貴呀。過幾年那裡要開發,光征地費沒四五十萬搞不定。”王春林吐吐舌頭,不敢再問了。

很快就到了城外,那兩間老房子孤零零地站在護城河邊上,沒遮沒攔,無依無靠。打開門,一股黴味撲鼻而來。屋裡陰暗潮濕,蜘蛛網密密麻麻懸在牆上,更要命的是屋頂還有個臉盆大的窟窿,抬頭就可以看到外麵的藍天。老頭的兒子說:“就這,收拾收拾住個兩三年不成問題。你自己弄吧,我還有事。”說完,老頭的兒子丟下屋門鑰匙,開車走了。

王春林跛著一條腿,屋裡屋外看了個遍,看得眼圈直發紅,忍不住想掉淚。就這破屋,還不抵他三年前賣的那兩間土坯房呢。

這時,王春林腰裡的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是鄉下大哥打來的。大哥在電話那頭說:“老二啊,你知道不?你前年賣給三秋的那兩間房可虧大啦!”

王春林一愣,說:“不虧,不虧。那房不在城裡,能值幾個錢?我不是賣了三萬嗎?嘿嘿,不少了。”

“你不知道,咱村要通高速公路,你的那兩間房正好在路上,要拆遷。昨天剛剛簽了字,三秋一家夥拿了十五萬的補償哩!”大哥說。

王春林的頭一下子大了,握電話的手僵在那裡,半天不動。等回過神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千萬得瞞著媳婦。就媳婦那脾氣,不跟他玩命才怪。

大哥又問:“老二啊,你在城裡的樓房到底買了沒有?”

王春林底氣不足地說:“就買,就買。我……我這不正在看房的嗎?”

大哥說:“老二,彆打腫臉充胖子了,你的情況你侄子都跟我說了。你從小就這個毛病,死要麵子活受罪。聽大哥一句話,咱夠著哪碗飯就端哪碗飯好不?城裡好是好,但不是人人都能待的。待不下,就回村來,彆硬撐著。哥村頭的那兩間房還閒著,北坡上的幾畝地也夠你種……”

王春林呆若木雞。

掛了電話,王春林踱出老房子,站到護城河邊。河對岸,就是村莊。放眼望去,麥田波浪翻滾,一望無際。麥子已經灌漿,由綠變黃,再過個把月,南風一吹,就該開鐮了。

在村時,王春林可是割麥的一把好手哩,不管地頭長短,從這頭到那頭,王春林從不展一下腰。手裡的那把鐮刀有如神助,神出鬼沒。那年,縣長下鄉檢查麥收,看見割麥的王春林,興奮地拉著他的手,左看右看,哈哈笑著說:“你這雙手,了不得,快趕收割機了!”

傍晚,鳥兒歸巢,田野寂靜。王春林回到家,擱下鐮刀洗把臉,炕頭的小飯桌上,早有熱飯熱菜等著,撲鼻的香。隔三差五,媳婦還會燙壺酒,好好犒勞犒勞他。夜晚,如水的月光灑進屋裡。王春林的腰困了,媳婦給揉揉;背酸了,媳婦給捏捏……現在想來,那日子,過得才叫一個日子,舒心,踏實……

王春林的眼裡刹那間湧出淚花。

太陽西斜,金色的陽光在麥浪裡翻騰,跳躍。天也沒那麼熱了。有鳥兒從頭頂掠過,箭一般射向遠方。

不知不覺,王春林已過了護城河,一步一步走向麥田……

原載《滎陽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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