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馬場

2014-08-08 作者: 李德霞
軍馬場

那年的秋天,秋風蕭瑟。

一排排大雁往南飛的時候,父親從軍馬場回來。回家的父親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母親離婚。

父親是軍馬場的場長,手下管著幾百號人,也管著幾千匹上好的軍馬。軍馬場離我們村百十多裡地,在縣城的最北邊。聽父親說過,軍馬場好大,占地幾百畝,幾千匹軍馬個個精神抖擻,生龍活虎。六歲的我就盼著有那麼一天,父親帶著我去看看軍馬場,去看看軍馬。可是,父親突然要和母親離婚,他不要這個家了,也不要我了,我的這個願望就像紮了針的氣球,撲地破了。父親和母親離婚,其實是因為一個女人,一個上海女知青,軍馬場的會計。

對這件事反應最激烈的是奶奶。奶奶七十多歲了,她做夢也沒想到,父親會和母親離婚。她跳著一雙小腳,不打父親,左右開弓,打自己的嘴巴,邊打邊哭:“羞死人了!我造了什麼孽,養了這麼個白眼狼!陳世美!”奶奶都不知道該罵父親什麼了。

父親悶著頭,絕情地對母親說:“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反正,我心裡裝不下彆人,隻有上海女知青。你看著辦吧。”

母親寡白著一張臉,咬著嘴唇不讓淚水流下來。母親說:“好,好,我答應離婚。可是咱娘呢?娘咋辦?”母親說的娘是奶奶,也許母親想用奶奶來拉回父親的心吧?母親錯了,父親是鐵了心要離婚的。奶奶一把拉住母親的手說:“玉兒,你要是不嫌棄,咱還是一家人。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他去丟人現眼!”母親拍拍奶奶的手背:“好,咱還是一家人。”

母親是奶奶撿回來的。直到現在,母親也不知道她的娘家在什麼地方。冬天來了,母親上山砍柴,背回的柴一次比一次多;下雪了,母親在院裡劈柴,掄起的砍刀一次比一次狠。奶奶明白母親的苦楚,對母親說:“玉兒,彆和自己過不去,憋屈的話,就哭出來吧。”

母親終於忍不住了,伏在奶奶的肩頭,痛痛快快哭了個夠。

第二年春天,奶奶突然去世。母親忍著悲痛,連著給父親捎了幾次話,可是,直到奶奶下葬,也不見父親回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恨透了父親,他的心裡沒有奶奶,沒有母親,壓根兒也沒有我這個兒子吧!

日子流水般過去。轉眼,我八歲了,該上學了。老師問我:“你父親叫什麼名字?”我說:“魯玉兒。”老師又問:“母親呢?”我說:“魯玉兒。”老師一愣:“你父親和母親怎麼一個名字?”我倔犟地說:“我沒有父親!”

父親和母親結婚的照片掛在牆上好多年了,我第一次看著難受。那天,我偷偷摘下來,躲進柴房,我把左邊的父親剪下來,剪成碎片。母親進來抱柴燒火,呆愣片刻,一把奪過照片,狠狠扇了我一巴掌,那是母親第一次打我。母親說:“那是你父親啊,你怎麼能這樣!”我犟得像頭驢,脖子一梗衝著母親喊:“我沒有父親!”

我的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

那天,一輛吉普車卷著一路黃塵停在我家院門口。車上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自稱是軍馬場的副場長,專程來找母親的,他對母親說:“你是老魯的家屬吧?讓我好找。”

母親一愣:“哪個老魯?”

場長眉頭一皺:“你不是魯誌國的家屬嗎?”母親看著場長,雲裡霧裡。場長說:“是這樣的,老魯昨天遛馬時不小心被軍馬踢折了一條腿,躺在軍馬場醫務室裡,我看著挺可憐的,就來通知你去陪陪他。”

“他不是有個上海女知青嗎?她不在?”母親一臉茫然。

這回輪到場長茫然了:“什麼上海女知青?沒有哇。我們軍馬場彆說是上海女知青,連個本地女人都沒有,全是清一色的爺兒們。”

母親說:“怎麼會沒有呢?老魯就是因為那個上海女知青,兩年前才鬨著跟我離婚的。”

“讓我想想。”場長撓撓頭,自言自語道,“兩年前,我調到軍馬場,軍馬場上下搞運動,老魯被定為右派,擼了場長一職……”

母親大瞪著兩眼,一下子明白過來,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母親抹把淚,一把拽住我的手說:“兒啊,咱去軍馬場!”

原載《小小說大世界》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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