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憂道,“你留著吧,我回去歇著。他既然上去了,那我便放了心。結果反正都是一樣的,看不看都無所謂。橫豎你們的拳打腳踢,我也看不懂。”
對於她這樣的文弱書生而言,那些個拳打腳踢,實在是無趣,還不如回去看看書練練字來得愜意。
走在長長的回廊裡,許是累了,趙無憂便撿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回去的路她如今是認識的,所以不怕迷路。
鐘昊天上了擂台,成與敗她也幫不上忙。
是故全看天意,全憑運數。
遠遠的,趙無憂看到一名婦人抬步朝著這邊走來。婦人年歲不輕,身後婢女前呼後擁的,看來身份極為尊貴。在這七星山莊裡,若說還有什麼身份尊貴之人,想必就是莊主夫人了。
莊主夫人生下二公子,其餘的四位公子,皆不是其所出。
趙無憂起身,那婦人已經到了自己跟前。
見著趙無憂獨自一人坐在這裡,身披狐裘披肩,這裡裡外外雖然顏色素淨,可她儘享榮華富貴多年,一眼就看出趙無憂身份不簡單。
“早就聽聞莊子裡住了兩位貴人,想必閣下就是其中之一。”莊主夫人板著一張臉,說話的時候眼神都是麻木的。
趙無憂含笑作揖,“書儒小生,夫人抬舉。”
“既然來了七星山莊,那就是莊子裡的貴客,不可怠慢!”她衝著身後人開口,而後抬眸瞧了一眼趙無憂。隻是一眼罷了,再無其他,抬步離去。
沒走兩步,她又頓住了腳步,“這莊子裡的事情複雜得很,我們宋家的事,最不喜歡外人插手。”
趙無憂麵不改色,依舊麵帶柔色,目送莊主夫人漸行漸遠。
宋家的事?
看樣子二公子來找自己,莊主夫人是知道的。
趙無憂眉目微斂,那個方向是什麼地方呢?莊主夫人不是去校場,難道是去看望莊主?聽說老莊主病得不輕,可病情卻是對外保密,除了少數幾個人能靠近,其餘的人一概不準去主院。
連諸位公子的請安問候都被免了,可見的確病得不輕。如今是死是活還不知道……
是死是活?
趙無憂微微眯起了眸子,可彆真的已死就好。
回去的時候,外頭已經下起了綿綿小雨。趙無憂坐在房門口的欄杆處,一動不動的盯著絲絲細雨。她忽然覺得金陵城的雨竟然沒那麼討厭,以往在京城的時候,她是最討厭下雨的。
濕噠噠,冷颼颼的感覺,最讓她難以忍受。
攤開掌心,細雨落在掌心,竟然也沒那麼冰涼,反倒讓她有些欣喜。身上忽冷忽熱的,可心裡一高興,便把什麼病痛都忘了大半。
深吸一口氣,她趴在欄杆處,生平第一次玩雨。
雨,漸漸的下得大了起來。
穆百裡站在金陵城內最高的瞭望台上,掃一眼底下鱗次櫛比的屋舍,瞧一眼偌大的金陵城。細雨迷霧中,夾雜著多少愛恨離愁,多少國仇家恨。
放眼望去,多少冤魂戰死沙場,黃沙埋骨不複還。
“督主。”陸國安輕歎,“這紮木托實在太狡猾,咱們的人每次都晚了一步,看樣子若沒有引子,很難把他引出來。可如今他孑然一身,毫無軟肋可尋。”
“是人總有軟肋,他之所以回到金陵城,必定是發現了什麼。”穆百裡微微凝眉,雨絲有些沁涼。落在掌心的雨絲快速凝成水珠,璀璨而晶瑩。
陸國安點點頭,“卑職讓人繼續找,就算把整個金陵城翻過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猶記得當年,那一場腥風血雨,逃出來的是那幾個少年,死亡的是全部族人。那些大火裡的哀嚎與詛咒,夾雜著刻骨的恨意,在天地間蔓延。風起雲湧的亂局,生與死染儘離彆,卻由不得人選擇。各奔東西,隻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機會卷土重來,才有機會重逢。
重逢?何日才能重逢?
穆百裡似乎什麼都沒聽見,顧自想著自己的事情。驀地,他突然收了手,拂袖轉身,快速下了瞭望台。
“督主?”陸國安一愣,督主這是怎麼了?急趕著去哪?難不成發現了什麼?
可底下並無什麼特彆之處,這是為何?
穆百裡隻是回了七星山莊,並沒其他異樣。
西廂房,趙無憂還坐在欄杆處,似乎心情很好。大雨中,他放緩腳步朝著她走去,腳下很輕。陸國安頓住腳步,不敢靠前。
趙無憂側臉枕著胳膊,是故沒察覺身後的穆百裡。
等她察覺,穆百裡已經握住她冰涼的手,“病還沒好,還敢這麼恣意妄為?難不成真的想讓本座伺候你?幫你暖被窩?”
趙無憂先是一愣,等看清楚來人是穆百裡,便也隨他去。
隻不過她手上濕噠噠的,他這麼一握,當下浸濕了他的袖口。那玄袍染了水色,竟愈發顯得層次分明,顏色幽深起來。若在墨池裡,開出了幾朵墨梅花,憑添一種幽靜之美。
“我不是說過嗎?督主再這樣想下去,約莫真的要與我同歸於儘了。咱們身份有彆,我是個男人,你算半個男人,攪合在一起也不知是什麼東西。”趙無憂笑得涼涼的,抬頭去看他時,眼睛裡的光極儘柔和,“說是斷袖卻不像斷袖,說是龍陽卻又不像龍陽,分明是你咄咄逼人,可到了旁人的眼裡,總覺得是我在逼迫你。”
“是嗎?”穆百裡似笑非笑,“趙大人這是覺得委屈。”
“何止是委屈,簡直是太冤。”趙無憂輕歎一聲,“我這廂尚未享過齊人之福,你卻已喧賓奪主。有你在,我身邊的鶯鶯燕燕,誰還敢輕易靠近?這麼一來,我以後的終身大事豈非要包在東廠身上?你這東廠提督,怕是要改行當媒婆才行。”
穆百裡被她逗笑了,掌心裹著她柔若無骨的纖纖十指,“不知趙大人喜歡怎樣的女子?”
“溫柔賢淑,此後能相夫教子的賢內助。”她挑釁的望著他,“這容色嘛,最好能長成督主這般,雖不得傾國,至少也得傾城吧!”
“那工部尚書的兒子呢?”穆百裡笑問。
趙無憂麵色一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說說罷了!”穆百裡一言以蔽之。
素兮飛奔而來,卻被陸國安攔著。
“公子!”素兮喊了一聲。
趙無憂道,“過來吧!”反正素兮也不是頭一回瞧見,多看一次少看一次也無所謂。
素兮緩步上前,“公子。”
“如何?”趙無憂知道素兮想說什麼。
素兮抿唇,瞧了穆百裡一眼。見公子沒有單獨開口的意思,便也沒有顧忌,“五公子勝出,大公子和二公子都輸了。在天下人跟前,五公子算是最佳的莊主繼承人選。”
“五公子?”穆百裡眉頭微蹙的望著他,“你什麼時候對這五公子那麼感興趣?”
“這就說來話長,就好像我不知道,督主什麼時候會對我失去興趣一樣。”趙無憂反唇相譏。
穆百裡捏緊了她的手,趙無憂有些吃痛,可臉上卻毫不改色,依舊保持最初的笑意。
素兮道,“隻不過雖然五公子贏得了比武,可宋家那些族親似乎並不樂意,看得出來宋家的族長臉色很難看,而且並沒有當場宣布,由五公子擔任七星山莊的莊主之位。是故,卑職並不覺得,五公子贏了比武就等於得到了七星山莊。”
“的確如此。”趙無憂輕咳兩聲,將手抽回來,攏了攏衣襟。風雨吹得身子發涼,她的麵色泛著異樣的蒼白,“宋家怎麼可能允許,一個被逐出山莊之人,回來繼承莊主之位。”
聞言,素兮麵色一緊,“那這……不是白忙活嗎?”
“宋穀還活著呢!”穆百裡涼涼的開口,“宋家人不答應,不代表七星山莊不答應。”
趙無憂斜睨穆百裡一眼,當下明白這穆百裡想必是知道了什麼。可她也清楚,穆百裡這頭披著羊皮的狼,是不可能輕而易舉的把消息透露給自己的。這狼,總得咬一口獵物才能心裡舒坦。
“你下去吧!”趙無憂瞧了素兮一眼,“盯著點,恐怕事情將變。”
素兮頷首,不太放心的看一眼與穆百裡獨處的趙無憂。
外頭越發冷得厲害,早前沒怎麼覺得,如今穆百裡在身邊坐著,趙無憂更覺得寒意滲骨。這死太監估計是天生的冷凍廠,走哪都自帶寒意陣陣。
趙無憂進了屋,穆百裡後腳便跟了進來。
出了京城,二人便沒有朝堂上的針尖對麥芒,相處的氛圍更是和睦融洽很多。
端坐在炕上,早前的棋盤也沒收,穆百裡竟擺開了棋局,看上去倒是興致不錯,“趙大人不是不喜歡下棋嗎?”早前在東廠,他們就下過棋。
可趙無憂顯得一臉的冷漠,由此可見她要麼對下棋無感,要麼對下棋之人反感。
總歸是逃不出這兩者之間的。
“我也不喜歡督主,可還不是得跟督主在一塊?”趙無憂道。
這話也是實情。
穆百裡落了一枚黑子,“你打的什麼主意?”
“沒什麼,我隻是想知道七星山莊的寶物到底是什麼?”她落了白子,也不抬頭看他,看得出來是全心應戰。
穆百裡一笑,“打從一開始,你便是衝著七星山莊來的。”
“打從一開始,督主就一直在追責本官的欺君之罪。”趙無憂摸索著手中的棋子,眉頭微蹙的落子。
穆百裡斂眸望著棋盤裡交鋒的黑白棋子,“於公於私,有錯嗎?”
“沒什麼錯,所以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項上人頭,才是我的本事。”趙無憂淺笑,“督主覺得呢?”
“能在本座手裡保住項上人頭,的確需要本事。”語罷,他輕歎一聲,“真不想本座插手?”
“督主能按兵不動,已然是對我最大的幫忙。”她回絕得不留餘地。
穆百裡幫忙?彆給幫倒忙便好!狐狸給雞拜年,一準沒安好心。那些吃美人虧的事兒,是那些腦筋不清楚的臉控所為,她這種油鹽不進的尷尬身份,什麼都不適合。
還是安安心心當她的不男不女吧!
她沒有選擇,也無從選擇。
所以有時候,彆怪她無情,她隻是沒有退路罷了!
和穆百裡打了一會馬虎眼,而後下了一盤死棋,趙無憂總算送走了這尊瘟神。死太監實在太精明,所以趙無憂處處都把話茬往彆處引,一番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下來,身累心累疲倦不堪。
所幸穆百裡也沒有逼死她的意思,見著她實在累了,便起身離開了西廂房。
素兮進來的時候,趙無憂就趴在棋盤上,累得連眼皮子都懶得睜開。
“公子你沒事吧?”素兮擔慮。
額頭上有些溫熱,約莫又開始低燒了。
“沒什麼事,歇一歇便是。”她無力的開口,“方才你還有話沒說完,如今人都走了,說吧!”
“方才東廠的人在,卑職不敢開口。”素兮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畢恭畢敬的雙手遞呈,“京城的消息到了,裡頭大概有公子想要知道的東西。”
趙無憂頓是來了精神,“果然是及時雨。”
鷹隼傳訊,果然是最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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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裡的喧囂鼎沸,到了夜裡便歸於平靜。
比武擂台上發生的事情,到了夜裡也沒有結論。素兮說,宋家族長聲明,說是要經過兩日的考慮才能最後決定。其實知道內情的都心裡明白,不過是想拖延罷了!所謂的緩兵之計而已!
誰都沒來找趙無憂麻煩,估計還在商量著該怎麼對付鐘昊天此人!
趙無憂也不著急,總會有人耐不住,如今就看誰更耐得住性子。
可趙無憂沒想到,耐不住性子的,不是那幾位公子,也不是劉弘毅,或者宋家的族長。
管家進門的時候,趙無憂正準備歇下。
素兮守在主院外頭,握緊了手中的冷劍,若他們對公子圖謀不軌,她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進得房門,趙無憂輕咳兩聲,腳下有些輕浮。
“趙大人。”床榻上發出了輕微的低喚。
趙無憂心下一驚,緩步上前,“沒想到老莊主纏綿病榻,足不出戶也知道我。”
“老夫雖然足不出戶,雖然遠在金陵城,可對於京城之事,還是略有耳聞的。”老莊主宋穀靠在軟墊上,管家攙著他起來之後,便恭恭敬敬的退出了門外守著。
趙無憂坐在凳子上,望著麵如枯槁的老者。
白須老者,垂暮之年。
可眼睛裡已經散著精明和銳利,猶似往昔。
聞言,趙無憂沒有吭聲,隻是壓抑的咳嗽了兩聲,麵色微微泛白。
“京城裡,能得皇上信任,能出京辦事且——說句不好聽的,能如此城府的怕是隻有趙家那兩位了。耐得住,也扛得起。”宋穀祖上乃是京官,他從小受父母熏陶,對於京城之事都有所警惕。京城裡的風吹草動,彆看山高皇帝遠,實際上牽連甚廣。
所以為商者,並不是人人都似那:隔江猶唱後庭花的。
宋穀直言不諱,趙無憂麵不改色,看上去一點都不排斥,倒是欣然接受。
對於趙無憂這番氣魄,宋穀不免笑了一下,“比起你爹,你倒是耐得住。”
“趙家唯我一子,我若不做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如何對得起父親的諄諄教導?”趙無憂斂眸,“不知宋莊主漏夜邀晚輩前來,所為何事?”
她的身子不太舒服,所以不想耽擱太久。
宋穀深吸一口氣,趙無憂進退有序,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實則卻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比起趙嵩的強勢與銳利,這少年更懂得收斂鋒芒。
也因為這樣,趙無憂比趙嵩更危險。
你永遠都不知道,那張看似無害的俊俏容臉之下,藏著怎樣一顆心。
“今日的比武之事,想必趙大人也知道了吧!”宋穀言歸正傳。
趙無憂笑了笑,“五公子勝出,非莊主所願?”
宋穀咳嗽著,一張臉被咳得黑紅交加,他看上去的確病得不輕。答不上話來,宋穀擺了擺手。
見狀,趙無憂端上一杯水,“喝點水,能好一些。”
宋穀微怔。
“放心吧,這是七星山莊,我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趙無憂麵色平靜,卻將宋穀的猶豫看在了眼裡。
宋穀也不疑有他,喝上幾口水,嗓子裡的乾啞才稍稍舒服了一些。
“趙大人還真的跟你爹不一樣。”宋穀緩了一口氣。
“你這話,方才說過了。”趙無憂重新落座,“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她一如故友,沒有分毫的見外與生疏之意,落落大方,反倒顯得宋穀小氣。
一個長輩,在晚輩跟前,竟有種相形見絀的錯覺。
宋穀笑了,“既然如此,那老夫便直說了。趙大人此行是奉皇命出京?來金陵城,住在咱們七星山莊,不知意欲何為啊?”
趙無憂道,“湊個熱鬨罷了!正趕上七星山莊比武,所以便來瞧瞧究竟。”
“趙大人沒說實話。”宋穀也不是省油的燈。
趙無憂斂眸,“宋莊主不也是如此嗎?”
宋穀一愣,老臉一皺眉,這少年還真不好算計,到頭來反倒是自己被牽著鼻子走。宋穀一把年紀,一條腿都邁進棺材了,還遇見這麼個跟自己叫板的小東西,心裡自然是不舒服的。
可不舒服歸不舒服,話還是得硬著頭皮往下說,“趙大人是為了我七星山莊的傳家寶而來吧!”
“莊主早說這話不就結了嗎?”趙無憂輕歎一聲,“是。”
“你為何不否認?”宋穀沒想到他回答得這麼乾脆。
趙無憂起身,顧自去倒上一杯水,端著杯盞回眸看他,“我為何要否認?明人不說暗話,既然莊主都問了,身為晚輩,如實回答不是禮節性問題嗎?莊主還想知道什麼?”
“你——”還想知道什麼,宋穀突然說不出話來,所有的盤算被趙無憂打破。一時間,宋穀還真的想不出來該如何質問。原本還想著趙無憂會反駁,還能來一番唇槍舌戰,就此找出她的話語破綻。
可現在呢?
盤算都不必了,因為趙無憂輕輕鬆鬆的就鬆了口。
她便是這樣的,你越想讓她咬緊牙關,她鬆得越快,偏不讓你如意。
“宋莊主無話可說了嗎?”趙無憂坐在桌案旁,疲倦的揉著眉心,“真的不想再問問我什麼?比如說,跟五公子私底下接觸,到底想乾什麼?大公子二公子偷偷來找我,是不是為了莊主之位呢?嗯——”
她尾音拖長,宋穀麵色發黑。
趙無憂輕笑,“不好意思,我知道太多,讓莊主見笑。”
何止是見笑,她這般輕描淡寫的,把宋穀心裡的疑問全盤托出,倒讓宋穀在她麵前有種被扒光的錯覺。那種無處可藏的窘迫,還真是讓人不好受。
若不是知道眼前這人是趙無憂,是趙嵩的兒子,換做其他的後生晚輩,宋穀估計會氣死當場。
“那就請趙大人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吧!”宋穀有些吹胡子瞪眼,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的波動。
趙無憂笑了笑,麵上仍是那一副淡淡然的表情,“也罷,免得莊主氣壞了身子。請恕無憂無禮,言語不周,請莊主擔待。”
抿一口水,趙無憂娓娓道來,“十多年前夏日裡的一個雨夜,七星山莊裡鬨賊。此後,大批的七星山莊衛士開始搜尋莊內,結果無意之中撞破了四夫人與莊主義兄的奸,情。莊主動怒,聲言要處置這對狗男女。奈何當時四夫人的兒子年方五歲,孩子跪著求自己的父親,放過母親和叔叔。”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莊裡有莊裡的規矩。夜裡大雨,四夫人母子被逐出山莊,一封休書一個終結。莊主的義兄帶著這對母子遠離金陵城,從此不知去向。對外,七星山莊宣稱五公子在外求學,家醜不欲外揚。此後多年,這對母子輾轉流離,落足京城,再也沒有返回金陵城。”
宋穀整個人都彈坐起來,“你、你是從何得知?”
“我想知道的,就一定會知道,莊主不必在意我如何知道的,隻管承認是與不是。當日的七星山莊,其實根本沒有丟任何東西,所有的一切隻是莊主的自導自演罷了!不知道我這麼說,對不對?”趙無憂抿一口水,淡然優雅,眉目清潤。
“你——”宋穀說不出話來。
趙無憂笑了笑,“莊主不必激動,時隔十多年,昔年的紅顏知己,如今早已是朽木枯骨。活著的人,隻需為死去之人繼續活下去便是。”
宋穀死死抓緊被褥,“趙無憂,你知道得太多。”
“我不但知道太多,我還很清楚莊主的苦衷。”趙無憂起身,負手而立,背對著宋穀,“我查過,昔年此時正逢著邊關動亂,金陵城外四麵楚歌。當時還是先帝在位,懷疑金陵城有人通敵,所以整個金陵城內草木皆兵。”
“宋老大人雖然不在朝為官,可終究這一番家大業大,惹得多少人眼紅心黑。宋家在金陵城根基未穩,彼時根本無法自保。整個七星山莊搖搖欲墜,幾乎到了絕境。無奈之下,莊主隻能狠下心來,送走自己最愛的女人和最疼愛的兒子。”
“可此事必須保密,否則朝廷知道反而坐實了莊主的投敵叛國之罪。所以莊主前思後想,便想起了自己的結拜兄弟。兄弟結義,當肝膽相照。二人心照不宣,瞞住了莊子裡的所有人,自編自演了這一出捉賊拿贓,捉,奸,在床的把戲。”
“把他們母子托付給最信任的人,雖然是最好不過的,可你沒想到的是,你那位義兄出了金陵城便死在了路上。臨死前,也沒把話說清楚,而你如今想說也是無人可信了。”
“四夫人含恨,恨莊主竟然不信她。五公子怨恨,恨母親帶著一身汙穢死不瞑目。可這一切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當初因為怕連累而送走,此後想接回來又已經為時太晚。你不敢說出真相,怕哪日走漏了風聲,被人重提舊事,會連累七星山莊。”
“左右猶豫,卻再也沒了說清楚的機會。”說到這兒,趙無憂回眸望著老淚縱橫的宋穀,“其實換做是我,我若是四夫人,我必定會恨你一輩子。哪怕最後你告訴我實情,我隻會更恨你。”
宋穀重重合上眼眸,“這些年我不敢告訴任何人,不敢說清楚真相,寧願他們恨著我。我也派人找過他們,可是找到了又怎樣?第二天她會繼續帶著兒子搬走,一直去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她便是如此恨著我,一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男人有男人的方式,可為何不能問一問,她願不願意?你用這種方式逼著她離開,壞了她的名節不說,傷她最深的——是你的不信任。你可知道,她愛你有多深,你傷她就有多狠。信任二字,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可有時候卻是雙刃劍。”趙無憂輕歎,“你信她,她便再也不願見你。”
“因為覺得沒必要,不管真相如何,都沒必要。若你當初能告訴她實情,讓她帶著孩子離開,她會感激涕零,更加愛你。可你替她做了決定,那是她所不能接受的離開方式。”
宋穀拭淚,“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沒什麼用,人都死了,還能怎樣呢?隻不過是讓活著的人把仇恨放下,好好的,繼續活下去。”趙無憂言外有音。
宋穀凝眸看她,“昊天他恨我。”
“這是莊主自找的。”趙無憂坐了下來,“不過現在,就算你告訴他實情,他也不會相信你。十數年的顛沛流離,他對你隻有不信任。好在血濃於水,也許到你死的那一天,他還是會跪在你的墳前,給你磕三個頭,心裡尊你一聲父親。”
“我不配。”宋穀低語。
“沒錯,你不配,你對不起他們母子,你還得他們流落在外吃儘苦頭。你可曾想過,若不是他們母子命大,也許死在半道上也說不定,若是這樣你豈非更要抱憾終身?”趙無憂繼續道。
宋穀圈紅了眼眶,終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把年紀了,在趙無憂這個後生晚輩麵前,竟然掩麵大哭。在這件事上,他隱忍了一輩子,他也委屈。
可這又怪得了誰呢?
說來說去,是沒有給予足夠的信任。你用你的方式去愛彆人,可你忽略了對方是否接受。強加在彆人身上的所謂真愛,往往都會適得其反。
兩心相悅,求的不就是兩心嗎?
一人做主,隻能算是一意孤行。
趙無憂不著急,反正她也說累了,乾脆坐在那兒喝喝茶,等著宋穀哭夠了哭累了,再繼續他們的話題。有些情感就得發泄發泄,完全的表露出來,才會知道內心深處的渴望是什麼。
等宋穀哭完了,估計他這腦子會更清楚一些。
所以趙無憂在等,等著哭聲消弭,等著宋穀的幡然醒悟。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想起的都是過往,想起那些自己想做而來不及做,死後還得抱憾終身的事情,誰都會覺得滿腹委屈,涕淚兩行。尤其是宋穀這樣,到了彌留之際,卻又放不下那麼多的事。
他的情緒,被趙無憂完全把控,徹底的被帶動起來。
這般情緒波動,讓趙無憂很滿意。
漸漸的,哭聲淡去,宋穀本來就病著。情緒一波動,如今更是吃不消。等到哭完了,紅著眼眶盯著趙無憂看了很久,“你故意的。”
他突然的清靈,突然的開腔,這反應倒似回光返照一般。
趙無憂還坐在那裡,衣衫整潔,沒有半分淩亂。她回眸看他時,依舊是眸色清潤,唇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這樣一個儒雅天成的少年郎,實在很難她與那種滿腹陰謀之人聯係在一起。
她低眉間的孱弱,輕咳時顫抖的單薄身軀,何其虛弱無害。
“宋莊主已經做好了決定,不是嗎?”趙無憂望著燈盞裡即將燃儘的燈油,油儘燈枯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人在死亡之前會有很多重大的決定,用來彌補自己曾經的遺憾。
這就是人性,悲愴中的決絕,決絕中的柔軟。
宋穀冷哼兩聲,“你這人,太可怕。”
趙無憂低頭一笑,笑得何其溫和,“莊主此言差矣,能看見的可怕往往並不可怕,那些看不見的人心貪婪,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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