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親的腰帶

父親有一條用麻繩擰成的腰帶，在我長成少年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他用那條腰帶，捆綁著我們貧苦的生活。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

我家那塊自留地，緊挨著一條村道，地與道之間，有一條二尺來寬的小溝，後來，父親拉土，把它墊平，種上了線麻。等把麻收獲了，在河坑裡漚好，起出來後，父親竟包出三斤多麻皮來。望著那意外多得的三斤多好麻皮，父親就和母親一起，商量它的用途。母親說，用它打條井繩，轆轤上那條井繩，都斷好幾回了，接了仁疙瘩，將就著能夠到水麵，連水筲都不好擺倒了。父親搖頭道，不能打井繩，你留著搓繩兒、納鞋底、上鞋梆用吧，咱一家七口人，一年用不少麻呢。母親說那也行，你撈的這外快，能為咱家節省好幾塊錢呢。咱這一兩年，就不用花錢買麻了。

父親把麻皮交給了母親，留下一綹，在吃晚飯前，他坐在院中的板凳上，擰了一條一米多長的麻繩。飯熟後，母親叫他吃飯，看見他手裡的繩，問他乾啥用，父親說做條腰帶。他說他的布條兒腰帶，沒勁兒，都斷兩回了，倆疙瘩硌的腰慌。母親急道，不行！人家死了人才腰纏麻皮，你怎麼淨鬨這新興的？咱就是再窮，也不能拿麻繩做腰帶呀！這要讓人家見了，準得笑話咱。等我把布織好了，卸下機來，給你扯條新布的。父親說不用。麻繩怕啥？它結實，刹上勁嘍，又不怕汗漚，再說，我抽在腰裡，誰也看不見。又悠甩著衝母親笑說，這玩意兒，管保它十年八載地壞不了。母親見攔不了他，隻好嗔怪道，就你個生。

接下來，父親就用那條麻繩腰帶，捆住了他那條大勉襠褲。飯食少的時候，他就緊著我們先吃，自己吃不飽的時候，他就把那條麻繩腰帶，緊緊地勒在肚皮上……

那年月，村人們過的日子，瘦骨嶙峋的。平時吃穿發愁，燒柴也很憂慮。在那窮光景裡，我除了上學，就是打豬草、拾柴禾。有一回，我拾的茬子挺多，父親下班接我來，很是高興，等筐裝滿後，我倆強壓硬擠了半天，那筐繩也夠不到筐背上，父親就想了個辦法，把他那麻繩腰帶解下來，接在筐繩上。然後，他把勉襠褲搓了個卷兒，匝纏在腰上，堅持把那一大筐茬子柴背到院中。母親見了，笑嗬嗬地誇道，吆，今天拾的可不少！父親說，要不找我這條麻繩腰帶，就背不回來了。

父親的麻繩腰帶，漸漸地捆起我們艱難的日子。父親是個勤快人，他在生產隊乾活歇畔的時候，常薅些毛毛草，等收工回來，拿腰帶拴成捆，搭在背上馱回來，等曬乾了，賣成錢，交給母親，打發我們的窮日子。豈料，有一次他竟改變了用途，把這條麻繩腰帶，當成了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母親身上。

事情的起因，完全是因了奶奶。那天，奶奶該跟我們吃輪頭飯，母親出於無奈，連讓她吃了三頓渣餅子。奶奶老了，在我們家，是一副“老佛爺”的姿態。她牙口不好，嚼咽不下這硬東西，就很生氣地對父親說，你那內人是怎麼回事，怎讓我連吃三頓渣餅子？你問問她，她是想擺死我還是怎麼著？父親一聽，就火竄了腦門，他進屋就梗脖子瞪眼地問，你為啥老讓媽吃渣餅子？母親回答說，我讓她吃渣餅子，就滿不錯了，你有本事，給她弄好吃的去！父親一聽這話，解下腰帶，不容分說，就劈裡啪啦地抽打在母親身上，邊抽邊喊，我打死你這不孝的饞嘴婆！母親委屈地說，我怎麼不孝呢？那渣餅子，是咱家最好吃的東西了。父親聽母親這麼說，長歎了一聲，就把舉過頭頂的腰帶，緩緩落了下來……

母親流著淚，輕輕地向父親訴說日子的艱辛。父親理解了母親的苦楚，說往後再也不瞎打瞎捶母親了。母親擦著淚說，你要把這窮日子抽跑了，我一天三頓，都讓咱媽吃白麵餅……

在我們苦熬歲月的日子裡，父親雖身係麻繩，但脾氣卻挺剛強。他常對母親說，我吃多吃少都沒事，肚裡感覺餓了，一刹這麻繩腰帶，就飽了。

那年冬天，生產隊放了假，父親在家沒事做，他就吃兩頓飯，拿麻繩腰帶刹出一頓來，節省給我們吃。但他，在我們麵前，依然顯得很精神，很有活力。在我們上學去的時候，他就拿起筢子，背上草筐，去村外摟柴禾，晚上，給我們把土炕燒得暖烘烘的……

父親有一種極強的忍耐力。進臘月的一天，父親推著一口袋黑豆，去魏村打豆油，傍天黑才回來，母親見凍得他渾身直抖，問他吃了飯沒有，父親說，我想花兩毛錢，買兩根油條，但沒舍的。母親心疼地說，這天多冷，你怎麼就傻硬扛著？父親笑笑，拍著腰說，我用這麻繩腰帶，使勁一刹，就把那冷餓趕到瓜哇國去了，要找皮的和布的，刹不上勁，我就得白花兩毛錢……

母親心一酸，眼窩就汪汪出淚來……

這條腰帶，父親用了好幾年。後來，母親織下粗布，偷偷給父親撕下一條新腰帶。父親埋怨說，你看，你看，你織匹布容易嗎？我這腰帶，還好著呢。母親就催他說，你彆舍不得，快解下來吧，抽這條多好受。

父親這才勉強解下來，讓它退居“二線”了。但是，父親還拎著它，左掂量右打算，給它尋找崗位。母親看透了他的心思，說你彆瞎琢磨了，咱那轆轤繩，實在擺不倒水筲了，你把它接在井繩上吧。父親這才來到院中，把那條麻繩腰帶，接在苦短了的井繩上……

原載《保定日報》

2008年10月10日《大眾閱讀報》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