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貴客

2018-04-15 作者: 丁捷
二十六、 貴客

又是一個閒極無聊的日子,如花一個人在鎮外田地裡發呆。Www.Pinwenba.Com 吧傍晚,正逢鎮子外的大河邊倒映日落,河麵泛起點點波光。迎著那波光,她忽然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影漸漸靠近,酷似嚴紫風。如花一陣激動,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分明就是嚴紫風。如花小跑著迎了上去,大聲喊著紫風的名字。

可紫風還是不緊不慢,甚至遲疑不定地走著。走得再近一些時,如花終於看清楚那個正被她的失態弄得驚訝萬分的人,根本不是嚴紫風。

那人在如花麵前站住。

關如花怔住了。麵前的男子一身青色西裝,這種衣服可是小鎮上很少見過的。紫風倒是有一套,但懾於痛恨洋貨的孝翁,他從來沒在她麵前穿過。男子乾淨從容,臉麵上流溢著一股英氣,站在那兒,有一股神奇的陌生力量,向如花壓迫過來。男子用一雙笑微微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關如花,柔聲說:您剛才喊什麼來著,嚴紫風嗎?

如花不好意思地垂下頭,點了兩下,說我以為是我家男人回來呢,看錯了,挺像你的。

男子說,看來我是找對了,我是嚴紫風在金陵文理大學的同學,叫曹懷義,今天我正是專程來找紫風的。

如花想了起來,紫風好像給她提及過,大學時有個非常要好的同學。對方一報姓名,如花馬上就想了起來。如花驚歎道,原來是你呢,我聽紫風說過!

曹懷義笑微微的眼光變成了審視,瞅得如花不由得低下頭。曹懷義說,猜得沒錯的話,您一定就是嫂婦人關如玉了,紫風給我說起過,得了一朵嬌小潔白的珍珠花,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呀。

我叫關如花,關如玉是我的姐姐。如花快語糾正了他,眨了眨眼睛問:你是誰?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啊,啊啊?怎麼回事呢,那我的老同學,是你的姐夫還是你的男人呢?曹懷義愣了,剛才神氣活現的臉色,一下子消失得一乾二淨。如花說,是我的男人。曹懷義哦了一聲,說,好吧,那就請嫂子帶我去見老同學吧。

一提到紫風,如花剛剛有些鮮活的臉也立即變得悲淒陰鬱起來,她說,還是請到我家去,坐下慢慢說吧。說完,她在前麵帶路,低著頭小跑。曹懷義想追上去再說點什麼,可她的步子越走越快,並沒有等他話的意思。懷義也隻好乖乖地在幾步後跟著,不再廢話。

進了嚴家大院,如花才站住,等曹懷義走近自己,她說,我領你先去見我的公公,不過,我可要先提醒你,他是個很嚴肅的人,要是他得罪了你,可不要怪我。

我乾嗎要見你公公呢?曹懷義說,我是來找紫風的啊,我都在路上折騰幾天了,我可不認識你公公啊,我最怕嚴肅的老人家了,哈哈。

你這人真饒舌。如花說,紫風不在家,你隻能先見我的公公。

好好,好吧。曹懷義笑著說,一切按嫂子的吩咐做。可是你公公他怎麼會一見麵就得罪人呢!這嚴肅的老頭兒我可見過不少,我跟紫風的教授有好幾個就是老夫子,看到年輕人就要訓幾句。

如花說,不是那意思,公公看不慣穿洋服的人。曹懷義又笑了,他說,這好辦,我先悄悄見一下被你藏起來的老同學,借他一件土衣穿,見完了老先生再還他,不就行了嗎!

說完這些,曹懷義還在為自己的俏皮話得意,以為逗樂了嫂夫人。沒想到這話一出口,眼前的人非但沒笑,卻低下頭,好一會兒不作聲。懷義有點不解,僵在那,等如花再抬頭時,卻見對方眼圈有些發紅。

如花克製了一下,才不至於把淚掉在客人麵前。她儘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紫風現在真的不在家,他出遠門了,你還是先見見我的公公吧。說完,徑自將曹懷義帶到孝翁屋前,推開門說,進去吧,見到老人家,你就都明白了。

曹懷義推門,進去的當兒看了一眼如花。如花也無意地抬起眼睛,正好和曹懷義的目光撞個滿懷,心內驚了一下。她覺眼前這個人說話跟常人不一樣,一會惹人氣一會兒惹人笑。但目光撞得有些唐突,連忙說,我去吩咐家人泡茶,您先進去坐吧。說著,自己就走開了。邊走邊思量著,這人確實像紫風,像極了,尤其像紫風在南京學堂裡拍的那些照片上的洋裝紫風。也許,這人與人穿洋裝就是像,因為這洋裝與洋裝就是像唄。但幾句話下來,看得出性格卻截然不同。

如花招呼了黑嫂,就回到自己房裡,將憋在那裡的眼淚倒了一些出來。然後洗了臉,感覺心情輕鬆了不少。曹懷義慢吞吞地走進了孝翁的屋子。等從孝翁屋裡出來的時候,曹懷義的臉色也陰沉沉的。如花猜出孝翁一定將紫風的事告訴了對方。

其實,見了曹懷義,老人家倒是興致頗高,拉著曹懷義的手說,好久沒人陪我這個老朽說過關於政局和時勢的話題了,你既然來了,正好可以多陪我說說,彆急著去,順便也領略一下本土的風俗人情,敝鄉雖小,但還是有些特色,也是出過一些名人的,再說你逗留幾天,也許就能碰上紫風回來呢。

午飯時,孝翁吩咐黑嫂準備了酒菜,讓如花也一起坐到桌上。曹懷義開始誇老人家,說到過許多鄉下同學家,特彆是江北的,沒有見著允許女子上正桌吃飯的。

這對你大城市來的人說,還稀奇麼。孝翁的談吐,也風趣起來,他說,你們洋學堂,不都同處一室,男女同學都手拉手嘛。我敢送兒子到那樣的地方讀書,還怕兒媳婦上桌子麼!

曹懷義一聽樂了,要與老人家拚個滿杯。老人家果真就響應,乾了個滿的。曹懷義又喝了一個滿的答謝,說,哎呀,久聞不如一見啊,伯父確實是個豪傑啊。接著又說讀過孝翁的文章,耳聞過孝翁的德、才、識、望,數君子風度,在江海平原上,也沒有第二個可比的。

年輕人,你彆學了些舊詞新語,就用在這拍馬學問上。孝翁就講關公的故事,說那關公剛正不阿,赤膽忠心,最痛恨彆人溜須拍馬。有一次,有人就對關公說,連魏蜀之人,如今都知道您最痛恨那巧舌如簧的拍馬之徒,將軍正直之名遠揚啊!關公聽了,內心很高興,臉都害羞得紅了,嗬嗬。

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連站在一旁的黑嫂都明白了幾分,說原來關公紅臉,是被馬屁拍出來的啊。

一連喝了幾盅酒,又有這麼多好話下酒,孝翁的麵色鮮活起來,話頭也變得多了。說他就欣賞有主見、有骨氣的年輕人,敢當敢為,有想法重責任,這才是男人本色。曹懷義聽得出老頭子對自己的溢美之詞,連忙拱手說,伯父,您過獎了,我的臉也快紅了。我跟紫風是一樣的,並沒有什麼出息,而且學業上還不如他優秀呢,另外自己太不安分守己,經常惹些亂子來,這不,現在有人找我的麻煩呢。

孝翁這一聽,更高興了,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就當我多生了一個爭氣的兒子,你儘管在“家”多住幾日。

伯父說的哪裡話,太偏愛了,懷義說,晚輩這也是走投無路,隻想走出來,暫避些時日,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等事情平息了,便回到省城,可沒想到紫風兄也遭此不測,隻盼他早日得以重見天日。

孝翁聽了這話,胡須都抖了幾下,還哼了一聲,說你不提他倒是罷了,一提到他我就灰心喪氣,他上了幾年新學堂,性格卻越來越軟,整天提不起神來。眼下這次事件,我看對他倒不是壞事,正好可以磨礪磨礪他的心,增長一些銳氣。

我知道這是伯父的氣話,恨鐵不成鋼呢。曹懷義就講了幾個他父親熊自己的故事,把大家都聽得笑起來。他還說,我父親也經常這樣數落我,我自己可不認為自己沒誌氣,隻是時局實在混亂,賣人格辱國格的壞人不少,不但不讓我們報效國家,還妄加迫害,隻要我們想做點事情,他們就說,年輕人,不好好讀書,瞎操心個啥啊;要是我們發表幾句不同聲音的言辭,他們就批評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讀了幾天洋書,就跟著洋人學舌,瞎攪乎!真令人氣憤!

席間這老少二人聊個沒完,如花當然不好插嘴,隻顧自個兒靜靜地吃飯靜靜地聽。他們的言談之間,自然很快涉及曹懷義來到嚴家的原因。曹懷義一開始說想念老同學,加之與紫風同窗時就有約定,到紫風的老家來看看,所以就來了。當然,從紫風當年的言辭中,也沒有少聽說過未來嫂子的賢惠與美貌,就一並來看看嫂子,隻是不知道這婚變之事。

懷義見孝翁對他後麵的話,不再搭理,窘在那兒,臉憋得通紅,似乎是自己撒出了彌天之謊,而這個謊就要被揭穿似的。他急急巴巴地說,當然、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自己的問題。他開始從自己的身世說起。他說他出身金陵世家,也是個進步青年,思想前衛。可近兩年來局勢動蕩不安,家裡為了他的前途,便向省城一要員家的女兒提親。由於兩家本來關係就好,那位要員也非常欣賞曹懷義的學識,有意栽培他,提親一事自然是水到渠成。可這曹懷義偏偏不識家長的良苦用心,堅決反對這門婚事,於是和父母鬨翻了臉。可家裡比他還要堅決,任他怎麼爭吵均不動搖。他們怕夜長夢多,於是一心張羅婚事,準備給他趕快成家。眼見婚期已到,曹懷義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給父母留下一封信,便跑了出來。他想到大學時的摯友嚴紫風家在偏僻的蘇北,恰好是個避身的好去處,便一路趕了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結結巴巴,把汗都說了出來。等他說完了,孝翁嗬嗬笑著望著他,說道,人一生的幸福,往往就係於一念之間,你之所為,倒很像我年輕時的性格。孝翁說到這話,望了望兒媳婦,忽然截住了話頭,舉起酒杯和曹懷義碰了一下,就把酒倒進口中。沒料到竟被酒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如花急忙來到孝翁身後,給他捶背。孝翁擺了擺手,示意如花停止。孝翁歎氣道:唉,紫風無能,這輩子恐怕不會再有什麼作為。隻是苦了如花這孩子,善良天真,他們將來的生計,我一直放心不下呀。

如花一聽,很窘,趕緊回到自己的位子,將臉埋在碗裡。曹懷義想說什麼,同時也顧不得體麵,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汗,結巴了半晌,卻又說不出什麼自己滿意的話來,一個聲講,不見得,不見得,紫風是行的,是行的,隻是無奈,人有時迫於時世,實在是非常渺小,人之無奈、無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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