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春之惑

2018-04-15 作者: 丁捷
二十七、 春之惑

紫風的被捕,對關如玉的內心來說,是一個驚天之災。Www.Pinwenba.Com 吧她在出嫁時的一念之差,使妹妹陷入這樣的事態,是她做夢也沒有料到的。

在她的眼裡,妹妹從來都是個孩子,不曾長大成人。一個天真的丫頭,怎麼才能承受生活中突如其來的變故呢。如玉想起這個,似乎都能看到妹妹六神無主的樣子,看到她一個人捂住被子哭泣的樣子。如果不是自己作孽,那麼現在承受這一不幸的就不會是如花了。如玉每天都被愧疚和自責糾纏著。忽然覺得,自己當初抗婚實在有些不應該的。這一衝動之舉給她帶來將是過於沉重的心理負擔,本來,該是用自己的身體承受現在的不幸,而不是自己的妹妹如花。可是回頭想想,她當初似乎隻有一條路可以選擇,那就是不嫁,她萬萬沒有想到,情竇未開的妹妹竟然一衝動之下,替自己“救場”,義無反顧拿了終身去報答姐姐和父母的恩情。如果儘早把自己藏在內心的一些不為人知的對紫風的感覺告訴妹妹,也許就不會弄成今天這種局麵。

此外,她還有更深處的一種不安,她每天會想起那個畢竟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的苦痛。儘管老人對自己的兒子失望之至,可人心都不是鐵塊不是石頭,她能想象得出孝翁內心所承受的悲哀。她懷疑孝翁不能挺過這一關,因而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地祈禱一番,祈求孝翁的身體不被擊潰,祈禱紫風能早日平安歸來。可每當她祈禱完畢,一個人陷入另一種苦痛,就是對妹妹的憐惜時,她忽然有點怨恨起孝翁。她懷疑他固執堅持的東西,到底有多大意義,值得讓兩個家庭,這麼多人為此做出痛苦的犧牲呢!但這樣一想,她馬上又覺得自己在褻瀆什麼。

現在,她真的想坐到孝翁麵前去,與他明白地討論一下,出山當一縣之長,到底會辱沒什麼?這麼多年,為什麼自己對孝翁如此崇拜,從來也沒有懷疑過他的一言一行啊。她為什麼會這樣呢。她覺得自己從小是有主見的啊,為什麼對他就從來沒有想過去問一個為什麼呢。

然而,她有勇氣去問孝翁為什麼嗎?她對孝翁的是非懷疑,僅僅因為妹妹的丈夫紫風被捕就能建立起來嗎?

或者,她乾脆去跟妹妹細說紫風,讓她從懵懂的新婚戀情中,蘇醒到理智的認識狀態,像自己一樣,用漸漸聚積的鄙薄,消散那盲從依戀?

記得當初嚴紫風每年在家過寒假期,整天無聊之極,不是躺在被窩裡睡覺,或看海上書局印刷的言情小說,就是在如玉身邊轉來轉去,似乎有很多話要對如玉說,但又從來沒有說過了三句,便愣愣地站在那兒,用一種怪異的眼光打量著自己未來的媳婦。一次孝翁督促嚴紫風去縣城的幾家店鋪收房租,結果他去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孝翁問他收了多少房租回來,嚴紫風苦著臉攤開手,原來分文沒有收回。孝翁氣得舉起拐杖要打,一邊還在嘴裡責罵:你這點小事都無法把持,將來不要說是成就大業報效國家,報效父母,恐怕如何維持生計,如何繼承家業都是紙上談兵!我算是看透你了,嚴家的一片名譽,早晚會毀在你的手上。

嚴紫風向來脾氣不大,很少見他頂嘴或發火。被孝翁奚落得狠了,隻是陰沉的臉上顯出委屈不堪的表情,站在那裡不敢動彈。孝翁罵完,徑自走出,他隻好仍然木木地站在那裡。如玉走過來,看見他眼裡居然閃動著淚花。

當時如玉忽然想笑,卻笑不出來。有好幾次遇到這種情景,她都有一種要上去解圍的衝動。可她反問自己,自己是誰呢,怎麼可以對著德高望重的未來的公公,和上洋學堂見了大世麵的未婚夫指手畫腳呢!每當他們父子倆發生衝突,她便在一旁不著聲地觀察,內心裡仔細地分析誰是誰非,誰應該讓步,誰應該替對方設身處地想一想。她許多次在心裡演習著,充當裁判員或調解員的角色,站在他們中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更有甚者,有一次,當父子倆一開吵,她的思想便加入了進去,她“苦口婆心”,時而急急時而慢慢地勸慰他們,要他們當心身體,要他們看遠一點,做父親的要接受點新思想,不要處處以四書五經的教條來約束年輕人。你想想,如果完全按照老書上的一套,您又何必費儘心機送紫風去南京求學呢?如玉在心裡對孝翁說著。紫風你也聽我幾句。如玉又把話“轉向”了紫風:父親愛訓你,因為他為你的前程日夜焦躁不安,父親是一個自青年時代起就抱有鴻鵠之誌的大男人,現在國無寧日,他希望你能業有所成,誌有所向,德有所備,不消沉,不浮躁,不輕薄,不荒廢,可是你整日憂心忡忡卻無所事事的樣子,如果有什麼內心隱衷,也不應該憋在心裡從來不說呀;如果懼怕父親,哪怕跟我說說也好啊,我沒有上過洋學堂而我讀書不少,我沒有走過世界而我也關心世界啊!你們兩個七尺大男兒,動輒火氣交加,難道你們不會想想躺在床上的病人,想想我這個為你們全家操心的小姑娘呢。如玉就這樣在他們的吵聲中“說著說著”,竟緩緩流下眼淚,而且越流越多,越流越急,最後竟傷心起來,不能控製住自己。

在飯桌上,孝翁喜歡和兒子他探討古籍典章,嚴紫風並不能自如應答。為此,孝翁經常光火。如玉暗地勸他,有空不妨翻翻家裡的古書,總沒壞處的。紫風不屑地說,中國幾千年的文章詩詞,說得好聽點,是一點工於形式的雕蟲小技,說得難聽一點,是文人小我膨脹,是一點手腳之癢,跟流汗排泄並無本質的區彆,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學問在裡頭。他說,我現在學西學,興的是紡織製造,研的天文地理,說的人文,也是民主自由。翻祖宗十八代那些陳年老賬有什麼用,那東西有用的話,中國早不是如今這般貧困破落,備受淩辱而無可奈何。退一萬步說,即便是用來修辭造句,幫助寫文章,也用不著背誦四書五經,現在都用白話文了,引用古人的話乾什麼!古人比今人聰明的話,我們現在不成原始人了?

如玉說,你這些道理要跟你爹爹說,我隻是覺得西學肯定好,但古文也未必如你說的一無是處。

嚴紫風一翻白眼,臉上露出很怪的神色:跟他說,和跟石頭說有什麼區彆?當然,你是不會也不想去弄懂這些東西的,你就知道,誰在這個家裡當家作主,可以指點彆人是非,你就盲從誰罷了。

紫風的話使如玉一陣心酸,她幾乎是有氣無力地、用了哀求的語氣說,紫風哥,你有什麼想法跟我說說好嗎,我會多學點東西,不至於將來弄得一問三不知。

未婚夫的臉上浮現出尷尬的笑。你不需要勞心去學那麼多,我將來不問你不懂的事情就是囉,況且,你還小呢,也許長大了,就不一定肯嫁到我們這個死氣沉沉的大院來。你嫁到這裡,等於進號子,如果我娘一撒手,爹爹的脾氣會更壞,到時候有我們受的!

如玉怎麼也沒料到,紫風會說出這樣不知是真是假的話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嚴紫風可能馬上明白了自己說到了什麼話題,乾笑起來。笑完了,他認真地說,如玉,你很聰明,但你要是儘讀古文,又在這小地方打轉,想法、境界自然是有局限的。我們大學堂裡有不少女子,有大學教授、軍政要員的女兒,像你一樣聰明漂亮,但性情完全不同,她們是婦女解放的先鋒,善於表達自己的才智,張揚自己的美麗,放縱自己的性情啊。

說到這裡,嚴紫風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就不再作聲。

如玉的心霍然一緊,感到了一些緊張和自卑。她覺得眼前的未婚夫遙遠而又陌生,使她的思想和手臂均觸及不到。她忽然陷入了一種恐懼,對未來的生活憧憬變得抽象而又枯燥。

正在這時,黑嫂拿著一封信進來。少爺,您的信。她遞過來一個金黃的牛皮紙信封。嚴紫風拿了信,看了一眼,立即將眼光向如玉掃了掃,臉上泛起急不可待的興奮。他沒有急著拆開,而是捏著它躲進了自己屋裡。

如玉似乎有點明白什麼,但她也不能確切地知道,嚴紫風在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裡有什麼不願與她分享的秘密,這種秘密似乎很深藏,很危險,不能輕易告人,更不能展示給她。帶著這種探究的心理,此後如玉故意趁嚴紫風外出的當兒,幫他打掃房間。她不敢翻箱倒櫃,隻是在床頭、書桌和書櫥裡順手翻閱紫風的書文。她看到有兩本新言情小說,扉頁上均題了字,當她看到“維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有一種特彆異樣的感覺。她把這個名字默默地記住在心裡,她發現那個危險的秘密終於有了一點眉目,至少有了一個具體不過的代號“維新”,他或者她,到底是什麼人呢?老師,男同學,女同學?一般同學,特殊關係?還是其他什麼呢?現在,她急需那封信,去證明她的胡思亂想,去理清她紛亂的思緒。

最痛苦的是,如玉被似是而非的覺察弄壞了身體的感覺。這天夜裡,當紫風再次來到她身邊,將他那雙細膩修長的手,像以往一樣緊貼到她的身上,沿著腰際向上遊弋,直至抓住了兩個尚未完全發育開來的**時,以往的快感被一種難以言狀的厭惡和排斥取代。她渾身上下一瞬間長滿了雞皮疙瘩,身子因寒冷而發抖。她不想把這種感覺暴露出來,而是用無可奈何的聲音,在紫風的耳邊做反抗。我要生病了,紫風。她說,我今天真的不行。紫風的手沒有停止,甚至動作更快了,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她的哀求,根本沒有摸出她皮膚上的不良反應。她的衣服就這樣被解開了,她的**就這樣被他吻住不放,她還聽到了雙腿被強行擠開、自己體內發出乾裂的疼痛呼喊。她仿佛看到自己從自己的體內狂奔出來,伸展著一雙求救的胳膊,赤身**在寒風中摩擦,發出冰塊一樣劇烈碰撞的聲息,她光腳在破碎的冰地上疾行,鮮血淋漓。她忽然感到了十分的屈辱,在心裡激烈地排斥著他的身體,然而她自己的身體卻無力地攤倒在床上,像虛無縹緲了,又像麻木不仁了。

如玉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從來沒有主動接納過紫風。自從那個寒假她第一次被紫風衝開,她就不得不順應了紫風的習慣欲求:隻要放假在家,紫風每天幾乎都要在深夜甚至午睡的時候到她的屋子。他總是摸索著脫光她,然後抓住她的一隻小手,要它揉搓他的下身,直到那裡慢慢地挺立起來。如玉羞愧難當,不敢用眼睛去看他的任何動作。有一次,當她不經意地睜開眼睛,忽然看見紫風正認真地在自己的下身套著什麼。她十分驚訝,嚇得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叫。這一回,紫風發出幾聲壞笑作為應答。他說,不上洋學堂,我們永遠不知道這樣方便地避孕。

她聽不懂他的話。於是他又說,這樣一來,你就不會懷孩子了,我們的事就不會出醜。

她說,那你們洋學堂就教這些東西嗎?

他哈啦哈啦地笑起來,說我的小妹妹,這是科學,科學,懂嗎?當然,你是不會懂得的!

這好像是紫風與她做那事時最開心的一次。他從來很少與她說話,隻是默默地做著,有時候還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多次,他把她的小**咬得齒印斑斑。她在白天黑夜感到他帶給她的疼痛,不知是因為身體的痛苦,還是因為心酸難忍,她的眼睛裡經常憋著淚水,不使勁克製,隨時隨地就會噴發出來。

更讓關如玉鬱悶的是,孝翁整天盯著嚴紫風,要他多陪陪她。她心底不禁有些恨起孝翁來。當然,這恨也是很曖昧的,軟軟的,禁不起那團氣流的覆蓋。孝翁開始故意避開她,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嚴紫風一回來,兩人之間忽然生疏了許多。

有一陣,嚴母病愈,如玉回到家裡,躲進自己的房間,整天不願意出來。她在床上,輾轉難眠。她想澄清一個問題,以便給自己一個交代,可想得頭痛欲裂了,終究沒有個滿意的答案。她腦子裡不能出現嚴紫風,她覺得這個嚴紫風和他的父親相差甚遠,遠沒有孝翁凜然高遠的人格魅力。她甚至覺察到自己的未婚夫身上有一種無法抹去的陰翳,她不清楚那陰翳意味著什麼,頹廢、軟弱、卑猥,她說不上來,反正一想到嚴紫風她就厭煩,氣燥。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將要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她就感到莫名的驚恐、委屈、痛楚。有時候如玉感到絕望,她的身體早已屬於嚴紫風了,她還能重新選擇嗎!她可是想也不敢想的。每次,當紫風從她的身上爬起來,急匆匆地當著她的麵,在那裡收拾自己的下身,然後逃也似的離開她的房間,她就感到自己墮落進一個肮臟的黑暗的無底洞,窒息得要爆炸,要瘋狂,要自殘了。

如玉一直在這種狀態中向前生活著。每當紫風度完假期,提著他的笨大的行李離開,站在渾濁的河水托起的碼頭上,望著他孤單的身影消逝於蘆柴的陰影裡,她的眼淚就又不自覺地流下來。當這些眼淚還沒有乾的時候,她又開始思念起他來。她最盼望得到的是他的來信,她喜歡看他清雋文弱的字跡,尤其是用洋筆寫出的細小筆畫。

紫風會在他的信文裡讚美她:

如玉,我之至愛,寒假一彆,已有數日。今日晨讀,見校園小徑兩側,寒梅吐蕊,悠香襲人。知是春天姍姍來耶。我之心思飄飄然,於家鄉農田土路、柴影水聲之間尋尋覓覓,每每邂逅於你,見你依然那般眉清目秀,婉約動人,乃家鄉靈巧水土之產物。你之古樸之美,令我憐愛,肌膚之親,如在眼前,令我欲罷不能……

讀到這裡,如玉忍不住走出去,走到“農田土路、柴影水聲”裡去,反複體味字裡行間的晦澀之意。她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個清秀的謙謙君子,充滿了朦朧的男子漢影像,流溢著書卷才情;這個君子慢慢地覆蓋了假期中的“嚴紫風”,有點陌生和遙遠,又有點可以期待得到;有點真實,又有點虛渺。她常常為之而徹夜難眠。她在這種焦躁中,有一陣似乎頓然醒悟,感覺自己在身體的深處,漸漸明朗了自己的想往;而另一麵,她身體發育上的配合,遠遠超出了她的認知:她發覺自己的**每天在衣褂裡生長著,深夜在空蕩的屋子裡會期待一種似曾相識的擠壓,否則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從被褥裡蹦出去;她感到自己的臀部變得沉重和笨拙,有時候感到自己的腰快要拉不住它了。她在失眠的時候會在腦子裡描繪出自己的這種“醜態”,做夢的鏡頭裡,紫風在她身體前表現出鄙視、憤怒,不能接受,她委屈的眼淚就抑止不住。

她從夢中哭醒,才知道那不過是些胡思亂想後的幻覺,但她並不希望自己的哭停下來,而是一任夢製造出的情緒在深夜的現實裡遊走著。

如今,這些混沌的感覺、模糊的認識、難以啟齒的曖昧往事的細節,怎麼理得出一個明晰的說法,去扭轉自己的妹妹。而且,現在的紫風,是妹妹的紫風,不是自己的紫風,她說出這些又能意味著什麼呢?摧毀妹妹心目中紫風的過去,就可以驅除今天的苦痛,或是使那種苦痛變本加厲?她對取代自己身份的妹妹,到底能了解多少、影響多少呢?

她掉進了疑惑重重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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