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

2018-04-15 作者: 丁捷
痛苦

跟同齡朋友談話、通信,嘴皮一翻就是“痛苦”,筆尖一畫就是“痛苦”,不知什麼時候都像鬨甲肝一樣,患染上了,流行起來。Www.Pinwenba.Com 吧

有時候確實是心緒壞得厲害,跟女友拌幾句嘴,公交車上被小痞子擠幾下,收到一封退稿信,買了一件劣質品,甚至天連續不晴……一件小事就搞得老半天悶悶不樂,一悶就胡思亂想,心氣旺盛,每每就覺得生活真的累,前景真的可悲,等等,等等,總而言之,“痛苦”來了。

讀書人有許多酸酸的“雅趣”,用來掩蓋或逃脫“痛苦”這種東西。我是喜好靜的,往往跑到五台山體育館的露天田徑場去小坐。在看台的台階上一坐,思想就被風在空蕩蕩的場地裡刮來鼓去。臨到黃昏,夕陽透過濃密的大梧桐,成為千萬瑣碎的紫色,在身外一點一點地消失,那時候心裡的某種不快也隨之一點一點地暫時消失。

有一次正在那裡等日落時,一個小孩不經意地落入我的視線。像我一樣,他孤單單地坐著,四周一片空曠,隻是側對著夕陽,他的側輪廓被夕陽勾畫在那裡,一動不動。而且固定了好長時間。我驚訝了,我怎麼也不能把一個看上去不過十幾歲、正處在頑皮瘋耍的年齡的小男孩,跟眼前這種靜穆的、蒼黃的情境聯係起來。

我終於挨到他身邊去。他竟像一個老成的中年人一樣偏過頭,漫不經心地望了我一眼,又恢複了原來的姿態。

我說——我竟有點緊張而口齒遲鈍——我說,“你……坐這兒……看日落?”

他搖搖頭。

“那你……乾什麼?不和同學一起玩去?”

“乾什麼?”他小聲地重複一句,然後偏過頭對我淺笑了一下:“非要乾什麼才坐這兒?心情不好唄!”

我的笑一下子在臉上跳出,但我趕緊刹住,天哪,這就是說,我有了一個知音了,一個用同樣方式解除著“痛苦”的男孩。

“你也有許多痛苦麼?”我試著問。我不知道他能否理解“痛苦”這個詞。然而,答案大出我的意料。那男孩點點頭,像經過深思熟慮後得出結論般說:“是的,特多。說不清頭緒的……我就跑到這兒來坐坐,再回家。”

我不得不再仔細打量他,可他終究是小孩,一個小平頂頭的小東西,怎麼打量他也不是一個成人。那一天回去,我心裡始終泛著股莫名的滋味。

後來許多次,我在五台山體育場的黃昏裡碰到一位滿頭銀絲的老人。他總是對著夕陽站著望遠方,或在台階上慢慢踱步。我沒有驚訝,沒有比這情景再和諧的了,他是一個老人,那深色寬邊眼鏡後布滿皺紋的臉不知隱藏了多少滄桑痛苦呢。設身處地想想,我們這麼年輕就……何況他是黃昏之年呢?

可有一次他竟大聲地招呼我:

“喂,年輕人!”

我嚇了一跳,真的,我從來都視他為一尊蒼老的塑像,我一千年不打擾他,他一萬年不會來打擾我。可他來了,而且聲音那麼洪亮、渾厚。

我站起來,我說:“老師傅,您好!看日落啊?”

他竟哈哈地笑起來:“還沒這麼悲觀。”他手一指說,“我看那裡。”

我一望,見是附近正在建的古南都大廈,腳手架上的工人,像活動剪影一樣動來動去。

“我看到他們在那麼高的架子上工作,自由自在地施展自己,暢談海笑……嗨!那年輕朝氣,那快慰,了不得的呀……”

老人的聲音還在響著:“那年輕那朝氣那快慰……”我卻怎麼也聽不進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突然被什麼感染著,雙頰發燒,浮思翩翩。我趕緊溜出,從小孩身邊、從老人身邊溜出,溜出了那天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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