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麵

中文係主任袁老決定“趕一趟海”，係裡馬上炸開了鍋。Www.Pinwenba.Com 吧教授副教授紛紛搖頭，說袁老老昏了頭，說物理係可以上街擺攤修家電，生物係可以給大款開個“寵物營養研究所”，音樂係可以唱茶座，曆史係弄個地方史誌寫作培訓班，就是體育係，叫賣個餛飩大餅什麼的，也能掙些小錢，人家吆喝起來，嗓門還洪亮幾分呢，就咱們中文係，咱們搞的那個寫作呀古代現代漢語呀古今中外文學史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呀，就憑這些去“趕海”？嗨，嗨，想出這麼沒水平的餿主意，就連提著一打褲衩在新街口叫賣的小商販聽了也會把早上喝下去的豆漿笑噴了出來。

笑他媽個頭！袁老失了老學者一貫的儒雅風度，對一屋子同仁破口：中文係是他媽的全校第一大係，教師收入卻倒數第一，人窮誌短，都說咱們陽痿，被時代淘汰啦，我偏不信這個邪，還有兩年我退休，就追一回時尚，退而無怨，死也瞑目。

說完，拍拍胸，又把手一揮，大有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派頭。眾人欲勸無言，都知道，袁老的脾氣，九頭牛拉不回頭，他做出這樣的決定，難比登山，他收回這樣的決定，難比登天！於是，隻有豁出去，跟了！也免得“隻聞浪聲，不敢下海”，也許一不小心就發了呢！袁老先是鼓動教漢語的張老牽頭，搞了家“命名中心”，說是“向大到宇宙星球，小到一個乳兒提供最佳命名服務”，投資二千，“中心”成立三月，方接到一筆業務，為校門對麵一家烤鴨店的小老板領養的一條小哈巴兒狗取個寵名，獲報酬三十元。從此再無上門生意。老袁一氣之下決定親自出馬。虧他有門路，拐了九道十八彎，搭上了無錫一家鄉鎮企業的老板，說是可以合作一把。袁老大喜過望，把中文係七湊八湊的五萬元家當兌成的彙票，塞在他那寫有“全國訓詁學研討會”的紀念包裡，拽上我一同前往那個充滿希望的無錫小鎮。

這是座有許多新樓房也有許多破平房的南方小鎮。袁老和我住在鎮上唯一的一家賓館裡。第一天，我們跟那個老板取得電話聯係。第二天，我們跟他見了麵，總算認識他兩隻精明的小眼對稱，嘴巴長在鼻子的正下方。第三天約談，還沒有說到正題，老板便被“大哥大”喚走了，很不客氣地撇下我倆坐冷板凳。說實話，我已有點不耐煩，加上本來就是被動的隨臣，所以當晚回到賓館裡，就大放厥詞。

“有什麼了不起，”我說，“傲得什麼似的，說不準這家夥是個騙子，是個勞改釋放犯，靠坑蒙拐騙投機倒把發了點財……”

袁老擺手，拿出了他在訓詁界的大家風範：“年輕人，彆急躁，現在是我們求人家，就得拿熱臉蹭人家冷屁股嘛，哈哈！”

這個袁老，他居然能笑得出來。良久，他又慨歎人心不古：“咳！這年頭啊。”為了提高聲音的高度，他蹲在床上滿麵潮紅地對我說：“這鳥地方，十年前我來過一次，是應邀給鎮中學講學的，那年頭知識多吃香，人家敲鑼打鼓列隊歡迎我，鎮街上打了一幅大橫標：熱烈歡迎著名……你說你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今天來求人家，人家還不愛搭理，走到街上連正眼看我們的人都沒有，哈哈哈哈！”

這回我也跟在後邊笑，袁老又咬咬牙，說，“既然人心不古，咱們就適應潮流，所以我決定明天從我們的差旅費裡放出兩碗血來，請他們撮一頓。”

我說，嘿嘿，咱們袁老的腦瓜子越老越好使，轉得快！可彆忘了，區區千元差旅費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這幾天已開銷掉三百多，撮一頓少說得七八百，可彆弄得回不去，被人家扒了褲子當！

這叫外鬆內緊，要吃得創業苦。袁老信心十足。次日中午，便在賓館餐廳裡斛籌交錯。酒過三巡，老板及其年輕女秘書及其第一第二第三副老板及其會計等若乾人，群情激昂，人麵燦爛，對我們的稱呼也改“老師”為“同誌”，我們大醉。係主任袁老儼然老板派頭，舉杯說：“同誌者，誌同道合也，今後仰仗諸位多提攜，我們是初涉商海，還屬乳羊！”

快散席時，老板正色說：“實話實說吧，跟文人合作，我等不太‘由衷’。我有一言在先，乾他媽我們這行，不同那個種麥子種芝麻做研究寫文學之流的，穩打穩收。我是過來之人，啊，本越小，越容易賠，你們……區區五個指頭彎（萬），要有心理準備……當然，我肯接納你們，是因為我，啊，尊重知識、愛護人才嘛，我當年也考過大學，隻差不到四十分，就他媽達線……”說完，一杯清，大打了一個飽嗝。袁老一副虔誠樣，說是，是，是的，是這樣的，對極了！

這場酒喝去了最後一絲信心，在以後的幾天裡，我竭力想說服袁老，趁五萬元彙票沒交出去簽合同之前，打馬撤回府。況且，日子一天難比一天，所帶的現金所剩無幾，我們吃飯從三菜一湯，降低到一菜一湯，後來不得不到小鎮上的小吃店打遊擊。可袁老堅決不氣餒。我一打退堂鼓，他便大談如今的年輕人啊，素質有問題。

這天晚上，我們依舊上街找便宜的小吃店，一出門，我建議照老去向，往街東走，袁老因剛剛跟我爭過是去是留的問題，正憋著股氣，偏與我對著乾要往街西走，他的理由是街西有貫通南北的大公路，兩邊一定有不少小吃店。我隻好“服從領導”，做了讓步。

我們一同走到街西，直走到大公路邊，才發現公路這邊有一家水餃店。這時已是傍晚時分，小店裡燈光閃忽，我說，就這家水餃店吧，每人三兩水餃，經濟實惠。袁老執拗地說，不，到公路那邊去。

他用手指著馬路對麵遠處一個燈火依稀的房子說：“瞧那兒，那家才是全鎮最經濟又最實惠的小吃店。”

公路上車來車往，十分嘈雜。我被他的偏執弄得哭笑不得。我說何以見得呢？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不要妄下結論！

嗨！他生氣了，晃著他滿頭的銀發，犟犟的說：“毛頭小子，你當我是你這個沒頭腦的年紀？告訴你吧，昨天晚上我獨自散步到這兒，就在那家小店吃了一碗大排麵，那大排紅燦燦，麵條白嫩嫩的，量大，而且便宜到極點，那店的環境也是絕對衛生雅觀……沒把握的事，我袁老從來不做！”

袁老執意要去吃那最實惠最便宜的大排麵，我執意要就近進水餃店。兩人鬨僵。他拍拍我的肩說：“祝你的水餃兒皮比餡子厚。”我衝他的背說：“祝你過馬路順利，大排麵吃得愉快！”我們各奔所好，袁老去吃他的大排麵。我進了水餃店，要了三兩水餃，狼吞虎咽。

我的水餃才吃下去半碗，袁老翹著嘴進了水餃店，那神情有點沮喪。我很奇怪，問，袁老，這麼快就吃完了大排麵？

吃你個頭！袁老“哧”一聲笑出聲，老臉通紅，自嘲地撇撇嘴，說：“晦氣！我今天把眼鏡忘在賓館裡……這個破鎮，居然有如此像模像樣的公共廁所，真他媽洋乎！”

“那你說昨天……昨天你在那裡吃紅燦燦的大排白嫩嫩的麵？”我咬在嘴裡的半口餃子像打槍一樣地笑飛出去。袁老氣乎乎地瞪我一眼，大喊：“老板，再來三兩水餃。”

當晚，袁老就決定帶著五萬元彙票回校。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匆匆地離開了小鎮。袁老的臉一直繃著，好幾天才複了原。從此他再未提下海的事。有搗蛋鬼在他背後喊一聲“大排麵”，他便“哦”一聲驚回首，仿佛聽到了自己久違的乳名一般。

著作等身的中文係係主任袁老喟然長歎：想不到我袁某人，臨退休還弄了個這麼難聽的外號，你聽聽，大排麵，這他媽什麼玩意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