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

2018-04-15 作者: 丁捷
戲子

音樂係教授老餘不老。Www.Pinwenba.Com 吧

這是那個黃昏發現的事兒。本來極其極其的平常,那時他站在妻子每天必站的試衣鏡前,刮一把胡須。老餘是大胡子,刀子從下巴上走過,下巴便很氣派地開闊了。

就在放下刮刀的一刹那間,老餘見衣鏡裡站著一個紅光滿麵的後生。

哈!哈哈哈……老餘笑過之後,突然覺得小腹處單薄得很。向下看時,他的將軍肚沒了,衣服裡空空蕩蕩。老餘有些惶恐,便將手偷偷地伸進去,像小偷扒一隻錢包樣的賊輕賊輕地伸進去。果然,在小腹與襯衫間多出了一大塊空地。老餘將手掌向後退了兩次,才摸著了小腹,極平扁。

那麼多脂肪哪裡去了呢?

南師大校園的黃昏此時已很有一番意境。橘色的晚陽溜進來,把人的思維勾進了大自然中。要是平時,老餘會吟誦“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可這次沒有。這個,這個……與我無關。老餘想。大衣鏡裡是個年輕的後生。

老餘很驚喜。哼了兩句當年唱過的《沙家浜》。他是胡司令,嗬,那年頭兒!至今有人叫老餘胡司令。這會兒老餘突然記起阿慶嫂,滿麵笑容不純的穿件花布圍裙的阿慶嫂。

“阿、阿慶嫂!你……”他唱。

妻子正捧了大肚茶壺進來。

“來……也!司令,請吩咐。”

老餘猛一驚,這才記起“阿慶嫂”後來做了自己的妻子。老餘又笑了。喝一口茶,親一口妻子,再喝一口,再親一口。

那年頭兒。

那年頭兒的事。

老餘在操場上轉了兩圈,見校園裡那幾個大銀杏樹的看守人“核桃皮”在大場的一角蹲著。陽光很毒地曬他。後麵很老倉庫的很老的牆,斑斑駁駁地映出“備戰備荒為人民,堅決打倒臭老九”等血色的字。

老餘站著,撕父親的遺照,一大張,父親的照片歪著,瞪他,不一會兒化作零零碎碎的一場雪。“我隻買了東垛子六十畝地,花光了你娘陪嫁的首飾。我為了供你讀書,又花光了六十畝地。”

父親的聲音紛紛揚揚。核桃皮睡得正香。老倉庫前滿場花生,挑逗著人的食欲。老餘揣一捧在腰間的褡子裡,回頭跑。幾隻俊俏的豐腴的老鼠從倉庫裡溜出來。

台上轉悠的那當兒,褡子間嘩嘩地響。“阿慶嫂”那妞兒一邊站著,光是走神。在乾校那陣子,她溜進男生宿舍,偷金黃的兩塊玉米餅吃。中午那頓大食堂,吃得照見人影兒,而且每天每頓都是這個樣兒的稀粥。憶苦飯才是極好的,全校的學生食堂外一蹲,農民撐個大勺子,青菜杆兒蘿卜藤紅薯質兒的混沌的湯上飄股兒棉籽兒油香。大家便喝開來,像群鴨子下了水,沒誰抬一抬頭,直看見男生女生都鼓了肚皮。

她被抓住。玉米餅兒的主人死勁拽住她胳膊,去勒她的腰。宿舍裡沒彆的人,長江邊煉躍進鋼的革命同誌新呼的口號從窗欞間擠進來。

不就是兩塊玉米餅兒?後來她想。她的小腹脹大起來,不知是玉米餅兒,還是彆的什麼。

老餘手一指:“你是地下黨!銬起來!”台後刁參謀便奔出來,銬她。她便罵,一邊唱一邊罵,劇子罵到了**。

“刁參謀,把槍拿來!”

“是,胡司令!”

老餘接過那盒子槍,握在手上,做了一個歪嘴瞪眼的動作,瞄著阿慶嫂的胸脯。阿慶嫂便挺起胸脯,坦然地盯著槍口。

“你還得裝副憤怒樣!使勁裝!對,就當你麵前站了個叛徒,反革命右派!”導演去摸她的臉。老餘一火,便叩了扳機。

“砰……”

她便抓住胸脯倒下來。台下呼“打倒……”。導演一慌,也倒下來,也去抓胸脯,結果,抓在阿慶嫂的胸脯上。

刁參謀說:“司令,好槍法,一子兒崩了兩個。”

老餘再補一槍,沒響。一股水流從槍管裡尿出來,劃個長弧線。

台下笑起來。

“這是水槍,進口貨,搜一個反動學術權威他小兒子床下的。他媽的,連玩具都是資本主義!”

老餘踢兩腳阿慶嫂,再補兩腳給導演。罵:“奶奶的!哪有死這麼長時間的?散場啦。”

躍進鋼煉出來,一筐筐黑疙瘩,留下的大坑小坑裡,下了雨後都盛著淺淺一股水,幾隻灰蛤蟆在水裡打架。水濺上來打濕了褡子,褡子被老餘解開。還剩二十九粒花生,這是第一遍數的結果。再數一遍是三十一粒,再數一遍是二十七粒。

“跟我,還是跟導演?”他問。

“我愛你,隻你一個。”她說。

他們在坑邊狂吻,吻得像打架一樣。阿慶嫂在他的身下痛苦地尖叫,使他的內疚發展成犯罪感。我怎麼能這樣迫害革命婦女呢?他這樣想,並且在最後一聲呻吟變成抽搐後,將他的想法說出口。

“不!”她從背後掏出一粒一粒的鋼疙瘩。她背上的紫斑一直到幾十年後都沒有褪儘。

他們的兒子從舊金山留學回來,站在黃昏裡,站在老餘剛才刮胡子時照的衣鏡前。兒子用了一把電刮刀。

“爸,真是那麼回事?”他擰開電刮刀開關鈕。

“我真的要寫一部革命現代京劇史,很短,也很長。”電刮刀咯咯地叫起來。

兒子的胡須紛紛落下來,落在老餘刮落的胡須上。胡須並沒什麼兩樣,刮刀不同罷了。

黃昏濃縮著,成了一點黑色,黑色又漫開來,滲透了時空的每一根毛孔。

老餘想:該到夜裡去散步了。

音樂係分給他的房子是京劇團住過的,不到清晨,那些鏗鏘的唱詞或對白不會散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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