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晌午剛過，窗戶打開，屋子裡的光線十分明亮。太陽照射進來，有一圈氣色的塵土在光圈裡跳舞。
夏姬躺在榻上，微微閉著眼睛，神色十分平淡。看樣子，已經昏迷過去許久了。
令眾人驚詫的不是她昏迷不醒，而是昏迷的這個人他們不知該如何形容，榻上的女人徹徹底底變了，五官眉目徹徹底底變了一個摸樣，就好像被一場大火剛剛焚燒之後的現場……
饒是三個大男人也嚇得驚呼一聲，倉促後退。
尤其是楚莊王，他日前才見過夏姬，並和夏姬有一番不短的談話，近距離下把夏姬看得清清楚楚，也記住了她那種絕世的風姿和美貌，每每想起，總是心魄動蕩，不能自已，縱然是為著國家大計，也不忍這樣的可人香消玉殞。
可是，現在這個鬼一樣的女人是誰？
這毀容，完全不是尋常人的毀容，不見傷痕，五官也不變形，隻是令人想起一望無際燒成灰燼的荒野……
屈巫後退了好幾步，滿臉震撼：“這人是誰？”
沒人回答他。
縱然是知情的子重也完全驚呆了他不知道，那毒藥的威力竟然如此驚人。這個女人，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妖怪似的東西。
他捂住嘴巴，暗呼一聲“天啦”，老臉也嚇得慘白慘白。
“這……這是誰？”
楚莊王若不是看到她身上的服飾未變，那種窈窕的曲線沒變，真要以為夏姬被掉包了。他呆了好一會兒，才怒吼道：“到底有誰來過？”
跪在地上的其中一名侍女大著膽子戰戰兢兢道：“回大王……從來沒有人來過……”
“那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今天早上，她說自己口渴，就喝了一大碗茶水……此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喝了之後就發出一聲慘呼，疼得倒在地上……奴婢們被嚇壞了……後來，她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這時候，楚莊王已經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情知那是中毒的症狀，夏姬的飲食被人下了手腳。
楚莊王大怒：“馬上傳禦醫。”
幾名禦醫就侯在門口。大家輪番上去，仔細查看，從頭到腳，又將夏姬喝過的杯子裡麵的殘餘仔仔細細檢查。當一位老禦醫將銀針從杯子裡抽出來的時候，麵色變得十分奇怪。
“王上，這女人並不是中毒。她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中毒的痕跡。”
“的確，這茶杯的剩餘物顯示，裡麵沒有任何的毒物……”
“對呀，若是中毒，她會嘔吐，或者七竅流血，或者渾身發黑……但是，她什麼症狀都沒有，她好端端的……”
……
一句話，除了忽然變成了醜八怪，夏姬渾身上下沒有任何的損傷，也沒有任何的中毒跡象，她現在雖然昏迷不醒，但是，呼吸上好，四肢良好，心跳良好，不久就會醒過來……
“天啦，真是太奇怪了……”
“老朽行醫五十年，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況，也沒聽說過有什麼可以毫無征兆的毒藥……”
“老朽也是啊，走了五個國家，不知看了多少病人，也從未見過這麼奇怪的症狀……”
“莫非，是遭了天譴？”
……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總之一句話，這情況是大家從未見過的，也因此，人心惶惶，讓空氣中多了一份分廠恐怖的氣氛。
在座諸位都是行醫多年的老大夫，縱然一個人撒謊，不可能所有人都在撒謊。楚莊王被唬住了，百思不得其解。
轉頭看兩位重臣，隻見屈巫麵色慘白，仿佛不敢再看夏姬一眼；而子重也一直移開目光，生怕被那鬼怪的樣子附體了……
饒是大白天，人多勢眾，楚莊王也覺得身上嗖嗖的一陣寒意。
他勉強道：“子重，你說這是什麼原因？”
子重不料後果如此嚴重，也被嚇住了，戰戰兢兢的：“……這……依臣下之見，隻怕是夏姬害人太多，遭了天譴……大王想想看，死在她手下的男人有多少？子蠻、陳王、陳靈公、孔寧、儀行父、襄老……以及上百名不知名的男人……這麼多冤魂纏繞著她，他們死的太慘，肯定要報仇雪恨。為了不讓她繼續害人，沒準就是他們做法，毀掉了她的容顏……不然，你們想，凡俗之人，尋常毒藥，哪裡有這麼大的威力？？而且，毒藥哪裡會毒不死人，隻是毀容？”
這番話徹徹底底是鬼扯，可在當時的情況下，大家再也沒有彆的更好的解釋了，竟然一個個都點頭稱是
“說得有道理，如果不是冤魂作怪，她怎會無緣無故變成這樣子？”
“光是毀容，也不死人，這樣的怪毒，我們聽都沒聽過……”
“看來，除了老天爺，誰也沒有這種力量了……”
“果然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不讓她繼續為惡啊……”
“大王，看來她真是一個不祥之人……留下必然大有災禍……”
子重見機不可失，立即道：“大王，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夏姬必然是妖孽，現在真身都顯露出來了。我們可不能放她出去害人，否則，不知多少人會死在她的手上。晉國和楚國現在鬨成這樣，小王子也還在人家手裡，我們必須殺了她啊……”
“對對對，燒死她……一定要燒死這個妖孽……”
“傳說中，狐狸精非用火燒不可……否則，她的魂魄不能消散，還會回來害人……”
“對對對，就用火燒……老一輩的人說一定要火燒……因為狐狸精見了血就無法死徹底，隨時會魂穿到彆的物體身上繼續害人，隻有火燒才行，火燒會讓她死得乾乾淨淨……”
不久之前，大臣們中的不少人還在爭議，說處置這樣一個女人，是不是顯得太不仗義了。因為那時候，她還有無上的美貌，有楚楚可人的神情，有值得同情的理由，有讓人一看就心生憐惜的地方……
他們中的不少人雖然隻是看到她的背影，隻在襄老的葬禮上看到她的身姿，就被那絕世的豐采迷住了，心想，這樣的美人兒，死了多可惜？
但是，現在躺在地下的隻是一個醜陋的女人
她其實並無什麼異常，隻是變的很醜很醜既沒有跳起來傷人害人，也因為變的這麼醜陋，再也沒有害人的條件了所有男人見了她，都會立即躲得遠遠的，避如蛇蠍，她想害人也害不了……
但是，沒人這麼想。
因為，大家已經忘記了對她的憐惜。
這世界上，美女有很多人憐惜，無論做錯了什麼事情，說錯了什麼話，隻要一撒嬌，一微笑，一嬌嗔……男人們在骨頭都酥了的情況下，總是不由自主就原諒了……
但是，醜女呢？
縱然她們什麼錯也沒有，男人往往也躲得遠遠的。
同樣的一次錯誤，在男人看來，美人是可愛而傻氣的；而醜女，則是可惡和值得嘲諷的……所以，同樣一個心疼的動作，美人兒叫做西子捧心，醜女就叫做東施效顰。
再也沒有任何人為夏姬說半句話。
禦醫們後退，再後退，生怕沾染上她的一星半點。
子重當然早就退得遠遠的。
甚至屈巫……他退得更遠。事實上，自從一看到變成這等摸樣的夏姬，他就不肯走進這間屋子，他一直站在門口，生怕被這醜女身上的醜陋所沾染……
楚莊王也聽得毛骨悚然，他再是精明，也受不了這樣詭異的氣氛，後退一步，問屈巫：“屈巫，你一向足智多謀，你怎麼看？”
“我……我……臣下忽然想起那些傳說中的狐狸精……被揭開了畫皮，就是這麼嚇人的圓形……夏姬……莫非，她真的是狐狸精？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狐狸精？以前，臣下一直以為是傳說而已……”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後退一步。
這句話，也正是最最致命的一擊。
如果屈巫都說她是狐狸精了，那她，肯定是狐狸精無疑。
子重麵色微微奇怪，但立即笑了夏姬，怪隻怪你變得這麼醜，再也無人肯替你說話了吧。
楚莊王本來搖擺不定，聽得這話，立即堅定了態度，“好吧，子重，這事就交給你處理。”
丹陽上的閱兵台。
一大早，士兵們就開始在上麵堆積柴堆。柴堆的上麵搭建了很大的高台，高台上麵是一個十字架橫木。
此時，這高高的橫木上，綁著一個女人。
她已經徹底清醒過來。對麵的木柴旁有一麵巨大的照妖鏡，她在裡麵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非常非常奇怪的臉令人想起被天火焚燒過的黑土地。她忽然想起來，那是夢境中常常見到的情景：一望無際的焦黑土地，寸草不生，死氣沉沉，裡麵各種各樣被燒焦的屍體：狼人，蛇人，魔人……他們，統統是神仙們稱之為“妖魔”的一類，不配活在綠草如茵，開滿紅色扶桑花的土地上的一類……
現在，她夏姬也變成了這樣一類人。
說來奇怪，此時此刻，她一點也沒在意自己的醜陋，更不在意自己的樣子真的，一點也沒覺得這幅樣子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她曾經看到無數的魔人，都是這個樣子，早已習以為常。
人生，無非是一具臭皮囊而已。
在諸神們看來，人類的壽命實在是不值一提，多十年少十年，眨眼就過，無動於衷。就像人類看蜉蝣，明明就隻有幾小時的生命，隨時死去都行，可蜉蝣偏偏要可笑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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