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逆天之舉

2019-01-06 作者: 縐浮觴
第三十一章 逆天之舉

“那時是我一時沒把持得住,說的不負責任的話。我細細思量,覺得我們實在不能做出有違禮法的事來,我家中還有年邁的高堂,無法一走了之,好在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關係,也沒有越禮。此後還是安守本分,謹守主仆關係吧。你就當是我負心,忘了我。”

男人說得絕決,他們之間的關係,偷偷摸摸已是維持了半年,該是時候斷了。

向寇珠抽泣道,“爹娘離世得早,將我托付給舅舅照顧,這些年我寄人籬下也是嘗儘人情冷暖的,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現在也要拋棄我了麼。”

“向老爺對你也是視如己出,他會為你找一門好親事的,不會讓你吃苦。可是你要跟著我,就要過貧困的生活,貧賤夫妻百事哀。”

“我願意,我隻求你彆不要我。”向寇珠苦苦哀求,卻是見男人無動於衷,質問道,“你是為我好還是為你自己,我聽見的,你爹娘給你安排了親事,你是有了新歡不要舊愛了吧。”

男人道,“我和你真的無法長相廝守,你也不要再為了我做傻事了。我隻說你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回去以後你依然是向家的表小姐,冰清玉潔的。”

男人要帶她回去,向寇珠從包袱裡拿了匕首刺進他心窩裡把人殺死了。她割下一塊肉生食,喃喃自語道,“你說過如果有一日有負於我,就讓我把你肉割下來吃了。”

她受不住那血腥,扭頭吐了,可吐過後又繼續邊痛哭邊割下那男人的肉吃。

鮫人從泉裡冒出半個身子,盯著她那沾滿了血的臉。他見過妖怪吃人的,卻沒見過人吃人的。向寇珠也不害怕,哀莫大於心死的問,“你是神仙麼,見我殺了人,要來懲罰我是麼。”

“我不是仙,我是鮫。”那男人的臉已經被她割得見了骨頭,“你為什麼吃了他?”

“他有負於我。”向寇珠絕望的問,“你是妖怪麼?你若是也吃人,就把我吃了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這隻鮫人自把家安到了此處,就一直是孤孤單單的,偶然之間見了凡人,又是不懼怕他能正常交談,倒也覺得新奇,他也沒有殺人犯法,或是應該不應該的是非觀念,隻道,“我不吃人,你回去吧。我可以幫你把屍體處理了,你若下次還敢到這裡,就帶些新鮮的魚蝦來。”

說罷,他上了地,把男人的屍體拖進了泉裡,泉水一下就被鮮血染紅了,但漸漸的那鮮紅色淡去,又恢複了清澈。

向寇珠是第一次見到鮫人,生著一條很大的魚尾巴,翩翩公子的模樣。她本來想尋死,先是跳進了泉裡,泉水將她身上的血洗了乾淨,就在快窒息時,腳下有股托力,把她托回了陸上。

她想是那鮫人不許她死在泉水裡,於是解下腰帶要上吊,但就要斷氣那刻又被來尋她的向家人找到了救了下來。

向員外和向夫人在她床前衣不解帶的守了三日,向寇珠醒來後,大哭一場恍如隔世,斷了尋死的念頭。家中的管事不見了,也當毫不知情,因無人知道他們私下的關係密切,所以也就沒有懷疑到她頭上。

她拿了一籃子的魚蝦偷偷出了府邸,回到了那****殺人的地方。把魚蝦倒進泉裡,便是蹲下來托著腮等著。

鮫人破水而出,嘴裡嚼著,有一截魚尾巴露在嘴外。他將整條魚咽下,見她活生生的,道,“你還活著,我還以為你自儘死了。”

那晚她上吊時,他也在水裡看著,但沒想過要出去救她,救了她一次了,她要是不想活了,救下來也是白救的,因為她還會去尋死。

向寇珠道,“我已經不想死了,我現在想活著。”

此後每隔了半月,向寇珠總要帶了魚蝦來喂這隻鮫人。慢慢,他們就熟悉了。這鮫人的生活很單純,自搬到這口泉裡,沒什麼其他嗜好,唯一就是坐井觀天那般喜歡隔著水看外頭。

他可以捕食那些到泉邊來喝水的活物,這口泉看著小,下邊卻是四通八達的,他可以順著水流去很多地方,倒也不會餓肚子,隻是很想念海裡魚蝦的滋味。向寇珠問他,那為什麼不搬回海裡去。

鮫人隻道住習慣了,這裡比海要清淨很多,他是膩煩了大海的吵鬨才搬的家。

而向寇珠,向家是地方望族,她娘是千金小姐,可年輕時卻是做了傷風敗俗的事,跟著府中賬房先生私奔了,珠胎暗結後,在向寇珠三歲才又帶回了府裡的。

米已成炊,即便再不滿意男方的家事,也隻能讓他們成親。但向家始終無法完全接納這個窮困女婿,她外婆便是要求她爹入贅,孩子也要跟著姓向。她爹無奈之下隻得同意,可惜好景不長,回到向家,隻過了兩年,爹娘就相繼病死了。

從此她就由舅舅照顧,舅舅舅母對她很好,凡是表妹有的,她也會有一份,關懷備至悉心嗬護,但府中一些惡仆總在背後拿她娘的事做文章,背地裡欺負她。她總感覺自己是寄人籬下,那些欺負也一一隱忍下來了不說。

然後就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遇見了府裡的管事,走了她娘的老路,喜歡上家事條件樣樣都不如她的。她也妄想像她娘那樣私奔,等到米已成炊,向家也不得不接受他了,可這男人沒有她爹那般有擔當,最後還是臨陣退縮了。

鮫人覺得凡人的世界很是複雜,連要交配繁衍都要顧及種種種種。

向寇珠指著他手上的珍珠鏈子問,“我見你時時把它戴在手上,很重要麼?”

“很重要。”他數著其中幾顆道,“這是我娘死時,我爹為她流的眼淚。”又數了另外幾顆,“這是我爺爺為我奶奶流的眼淚。這個是……”

在向寇珠看來,那珍珠顆顆長得都一樣,她好奇他是怎麼認出來的。

向寇珠自與他結識後,就開始有意去閱讀一些涉及鮫人的文獻古籍,“原來鮫人流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

“當然會。”

向寇珠笑道,“那你要是什麼時候哭鼻子了,記得要提前告訴我,我好去找一個大盤子來接,等接完後,我再拿去賣,那就成富甲一方了。”

他們就這樣往來,整整往來了兩年。

兩年後的某一日,向寇珠告訴他,她要出嫁了。

鮫人有些意外,因她從沒有說過自己有意中人,“你是要嫁給你府中的人了麼?”

向寇珠搖頭,“我已經走過那條死路了,我不會再那麼傻。舅舅為我安排了一門婚事,是嫁給帝都一戶富商的獨子。聽聞那人體弱多病是個藥罐子,舅舅本來還猶豫想要給我再挑選,但我說沒關係,隻要門當戶對富貴就行了。”

她要是嫁去了帝都,遠隔千山萬水,怕是不會再回來了。鮫人有些不舍,因為她走後他又要過會以前孤孤單單的日子,沒人會再拿著魚蝦蟹來跟他談天了。

但他也知凡人生老病死,婚嫁生子都是必經之事,何況他們壽命也不長蹉跎不得。即便她不嫁,一直來陪他說話也陪不了多久了的。再過幾十年,她就會老死,到時他一樣要再去重新適應孤寂的,“你保重。”

她每次來的時辰都很固定,總是午時來聊到日落,雖他也不知道她如何能溜出來這麼久都不被府中懷疑,但每一次他問她要不要早些回去時,她還是會留到日落了才走。

鮫人道,“向府離這裡很遠吧。”她那次是為了和那男人私奔不被發現抓回去,才會鼓起所有的勇氣一個姑娘家靠著兩條腿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向寇珠道,“是挺遠的。”至於多遠她沒告訴他。

鮫人喜歡這裡的清淨,不似大海老是波濤洶湧的吵鬨,但也矛盾的覺得這裡太過清淨了,他想找個人能說話。但這樣的習慣真的不好,太過依賴了,他要去適應以後向寇珠都不會再來了。

鮫人伸手將她帶來的魚蝦蟹倒進泉裡,然後也潛進水裡了,向寇珠一語不發的安靜,像往常那般一直坐到了日落才走。

鮫人沒問她出閣的日子,但想著她要準備出嫁的事宜下個月應該也不會來了。但沒想到的是,半個月後,向寇珠如過去拿了很多的魚蝦來。

她道,“我來道彆的,這是最後一次來見你。你最喜歡吃蝦,我多帶了些來,你多吃點。”

鮫人不疑有他,把她帶來的蝦蟹都吃了。也是吃完了以後才感覺她帶來的東西有問題,他不同於凡人,不會有哪些頭疼腦熱的病痛,但他卻是頭疼了,頭痛欲裂後就是昏沉。

向寇珠想把他從泉水裡拉上來,但她沒有力氣。她身後走出一個道姑,幫著她把鮫人拉上陸上。

長生認得那道姑,那是紫宸真人。

向寇珠問,“這方法真的能把他變成人是不是?”

紫宸真人道,“我跟你說過了,不敢保證,隻能一試。”

向寇珠跟紫宸真人再三的確認,“他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他是鮫,又不是人,把他開膛破肚,動作快些再縫回去,他不會有事。但你要想清楚了,我會把你的心切下小一塊給他。你的心從此少了一塊,也就是凡人所謂的心疾,從此會常常發作,發作起來生不如死的疼。我也不能保證你的命能活多久。”

“我願意試,隻要他能變成人我就能跟他長相廝守。如果我告訴他婚事時,他有隻字片語挽留我,心裡哪怕隻有一點點我的存在,我也願意一輩子不嫁,隱居到這此處遠離人世,但求日日能與他聊上幾句。但他心裡是沒有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即便要廝守,也不是和我這個凡人。”

紫宸真人笑她癡傻,“你喜歡他,你何曾問過他他喜歡你麼?你這樣一廂情願,就算真的把他變成了人,說不定他也隻會恨你。”

向寇珠卻是吃了稱砣鐵了心的,“恨也沒關係,恨也是一種愛。”

“我見過許多自私自利的凡人,你在他們之中倒有些與眾不同,你執著於情。之前你情郎不愛你了,你就心狠手辣的殺死了他,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現在你又是要違抗天意,不計代價的要把鮫變成人。被你愛上的真是可憐。”

向寇珠吃驚,這道姑怎麼會知道她殺人的事。

紫宸真人笑道,“隻要我想知道的,沒有知道不了的。否則我也不會主動找上你。你我某一方麵也算同病相憐,我想做的也是逆天之舉,但這古術十分深奧,需要我多番嘗試,你我算是各取所需。”

言下之意這道姑就是拿她來試她的古術,但何寇珠無所謂的,隻要不會傷他的性命,怎麼嘗試她都願意。“換了以後要多久能知道成不成功?”

“過兩個時辰就能知道了,若是成了,他的魚尾會退成雙腿,外表與凡人無異,若是不成,則不會起任何變化。但有一點我要說明白了,你這個人自私自利,又是狠毒,你的心取了一塊放進他身體裡,他可能會心性大變,變成跟你這樣心狠手辣。”

向寇珠抱住他的身子道,“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他。”

“被你喜歡真是他的劫數了。”

向寇珠看著紫宸真人用拂塵在地上畫了符,然後示意她躺下。用匕首在她胸口處挖了一個窟窿,把她心掏了出來,她居然也不覺疼。紫宸真人手上全是她的血,她能看到自己的心還在跳動。

紫宸真人道,“我隻割下一小塊,若是割下太多,你立馬就活不成了。血肉若是在體內太久,會融合成一塊再分不開。”她隨手撿了一塊小石頭,“我用這個把你的這塊心和他的心隔開,此後他可能除了毒辣還會變得鐵石心腸。但如果有一日,你後悔了,至少可以有轉圜餘地,你把他的心掏出來,把這塊石頭和你的心拿開。那他的心性就能恢複。”

紫宸真人把向寇珠的心割下一角,也是在鮫人胸膛上開了一個窟窿,把石頭和心放了進去,用針線把鮫人和向寇珠的傷口縫上。

她念了咒,向寇珠半句也聽不明白她念的是什麼,隻感覺身下的符生出了刺眼的光亮,她閉了眼等著結果。

紫宸真人留下兩個時辰觀察,見那鮫人魚尾沒起變化。便知道是失敗了,她臉上滿是失望,把他們兩扔下獨自走了。

向寇珠心想一切都是命,果真無法強求的。她把鮫人手腕上的珍珠摘下戴到了自己的手上。

鮫人突然睜開了眼,掐住她的脖子怒火中燒,“你居然敢在蝦蟹裡動手腳。”他化人沒有成功,但心性卻是如紫宸真人說的那般大變,陌生得向寇珠都不認識了。

向寇珠並不反抗,隻任他掐,哪怕是死在他手裡也是無怨。向家人發現她失蹤了太久。又是尋著她從前出事過的地點找來。鮫人聽到紛遝而知的腳步聲,跳回到了泉裡,從始至終都不知中途發生了什麼事。

向寇珠被抬回了向家,她有意悔婚,無奈這門親事是她自己當初親口答應的,核過八字收了聘禮,不可能反悔,幾日後她被強行押上了花橋。

……

司馬鹿鳴和韓鳳生並排著靠著身後的岩石皆是扳著臉。唯薑曲舒服的躺在地上,吹著口哨既來之則安之的隨意。

韓鳳生道,“上次害我坐牢,這次害我挨抓。”他責怪司馬鹿鳴不會顧全大局,明知道有問題,就不該伸手去拉他們,現在好了,一塊被拖進來了。

司馬鹿鳴冷聲道,“是你要我背你的,你自找的。”

空中飛著無數隻螢火蟲,熒光點點,眼睛適應這裡的昏暗後,倒也能借由這些熒光看見所處的環境。薑曲往上踢了鞋子,看著那鞋子落下鞋底朝上,胸有成竹道,“放心吧,這一次是有驚無險。”

司馬鹿鳴和韓鳳生不做聲,不信的模樣,薑曲道,“這天底下不止銅錢能占卦,鞋子也能。”他把鞋重新穿好了,“要不,你們寫個字,我給你們測字,就測今日運勢。”

那兩人還是不出聲,一個人唱獨角戲也實在無趣。薑曲站了起來又是將四周觀察了一遍,唯恐漏看了。但還真是再看幾遍都一樣,除了他們腳下這一塊巨石之外,都是水。

要回到外頭肯定就隻能從水裡遊出去,可這水深不見底,他們都是鮫人被拖進來的,扔到此處也不曉得是不是想像牛羊一樣畜養著,想吃的時候再殺。

薑曲思考著哪一個方法最為穩妥,謀定而後動才是上策,“師叔和薏米不是還在上麵麼,一定會想辦法來救的。”

韓鳳生語氣大不敬,“就憑一個瞎老頭和一隻狐狸。”

薑曲道,“你說的這個老頭可是玉虛的弗恃道人,也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人物,你彆告訴我沒聽過我師叔的大名,若沒聽過那可就是孤陋寡聞了。”

韓鳳生先是訝異,“他就是弗恃道人?”隨即輕笑兩聲,輕蔑道,“這種勾結邪魔外道殘害自己師父的人也能說是如雷貫耳麼。”

司馬鹿鳴掄起拳頭一拳打在韓鳳生後麵的岩石上,薑曲幾乎沒見過司馬鹿鳴動怒,他對弗恃最是敬重,誰人冒犯都不得。“你再多說一句看看。”

韓鳳生察言觀色,“這傳聞七十二福地中誰人沒聽過,看來你們是被瞞在骨裡了,難怪居然還有人願意做他徒弟。”

眼看司馬鹿鳴就要把韓鳳生的臉打成柿餅,薑曲趕緊由後抱住他阻止,“他也不知道哪道聽途說聽來的,你何必跟他認真呢,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他一直抱著,直到那兩人都冷靜了才鬆手。

長生的神思還停留在那白日夢裡,她連自己怎麼突然到了這裡的都不清楚,本來就常常的發呆,薑曲以為她現在也是在發呆,“長生,長生。”

叫了好幾次,她才有反應。

薑曲問她,“你要是屏氣,能堅持多久?”

“我沒算過。”她感覺臉上的布料有些鬆了,定是下水時被衝的。她稍稍調整。一頭長發傾瀉而下鋪到了膝蓋上。

司馬鹿鳴和薑曲都覺古怪了,因她的頭發在被雷劈中時都燒了,短短時日,就算是頭發又長了,也不可能長得了這麼快的。

薑曲坐到長生身邊捧了一束到手裡輕柔的拉,那發絲順直柔軟就好像他摸過的綢緞那樣滑溜,“怎麼回事,頭發什麼時候長的?”

長生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上一回在狐狸洞泡那血水時還沒有頭發的,還是那時已經長了隻是她沒注意?她抓住幾根用力扯,頭皮發疼好像被用繡花針刺一樣,她驗證道,“真的是我頭發。”

“當然是你頭發。難不成是我和鹿鳴的頭發麼。”薑曲給她揉著頭,“你輕輕的拉就知道了,何必這麼用力,疼麼?”

司馬鹿鳴撿起她那幾根斷發看了看,將她包住下巴的布掀開一角,見那塊肉完整光滑,不留一點傷疤。“師姐,我把你臉上的布先取下來。”

薑曲怕他那樣做會影響長生傷口的恢複,摁住司馬鹿鳴的手道,“師叔不是說至少要敷十日麼。”

長生道,“其實我有把布取下來過,饅頭讓我泡進妖怪的血裡,她說能去傷皮。師父讓我不要碰水,但我還是沒能忍住。”

“我看看。”司馬鹿鳴動作輕柔,把她臉上的白布拆了,一圈一圈卷成團。先是露出飽滿的額頭,然後是兩道月眉……

臉上多那一層布,就像又裹了一層皮一樣的熱,這幾日流的汗通通滲進布裡了,有股濃得難聞的汗臭,也虧得師父他們沒有嫌棄她身上的味道。拆掉以後當真是解脫了,涼快許多的。

她拍了拍臉,手摸到眉心時發現有一處小小的凹痕。她想著她的臉始終是沒法恢複得像從前那樣的了,但沒關係,畢竟那不能當飯來吃,能吃飽穿暖就很高興的了。

薑曲有些目瞪口呆,甚至她瞧見不遠的韓鳳生看著她也是錯愕。薑曲看得目不轉睛,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的捏了捏,好像在確認,“長生,你要是發現你臉和從前的好像一樣,又好像不太一樣,會如何?”

長生是樂觀的,是堅定不移的,是很有理想目標的,她被薑曲洗腦成功,覺得做一個自強不息的醜女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她剛要回答她要做一個遠大理想的醜女,身後突然激起一個很大的水花,水花四濺,把她從頭淋到了腳。

向寇珠已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從水裡扔了出來。她的心疾起初是每月發作一次,不管看了多少大夫都束手無策,逐漸的發作越來越頻繁,到如今隔一日就疼。

而現在又開始絞痛了。

“夫人。”長生將向寇珠扶起,隻見她嘴發紫,左手牢牢抓住一把匕首,上頭染了血跡,還貼了幾片鱗片。向寇珠乞求道,“求你幫我把他的心挖出來,我想自己動手,可是沒刺中地方。”

長生心裡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向寇珠不會是見他們不願再幫她,她便故意脫了單,在身上藏了匕首引鮫人去抓她,想找機會挖他的心吧。她不過是個弱不禁風的弱智女流,應該清楚若是沒了他人庇護,隻能是九死一生。

薑曲想著越是接近水怕越危險,抱起向寇珠挪了地方。他勸道,“夫人你都這樣了,怎麼還是時時刻刻惦記其他事。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目的,最重要的應該是想著怎麼讓你自己活命。”

向寇珠捂住胸口,淒楚笑道,“我是沒辦法活著出去了,隻想著在死前,能彌補多少是多少。我求你們幫我,不管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下輩子一定結草銜環。”

長生問,“你是不是要取他心裡的石頭出來?”

向寇珠瞠目,“你……”

鮫人躍出了水麵,將韓鳳生拖進了水裡。

撲通一聲,水上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司馬鹿鳴和薑曲將兵器護在身前,謹慎小心往水靠近,低頭看,水下很暗,半點光亮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怕是韓鳳生被拖進深處了。

薑曲皺眉,心中暗叫不好。看來他並不是想把他們當食物蓄養起來餓了吃,而是打算輪流玩死。”

長生脫了鞋襪。薑曲拉住她,怕她真做傻事,“這下麵一點光都沒有,你下水了也是白白的送死。”

長生道,“我看得到。”

薑曲跟她確認,“你是說你看得見水下?”

長生點頭。

她的天賦異稟總是叫薑曲訝異,之前不借用外物能觀鬼神,這已是他們這肉體凡胎做不到的,想來她的目力就比他們好上不知多少倍,如此,不借燈火而視物,自然也是可能。

隻是之前沒聽她提她還有這等本事而已。

但薑曲還是覺得行不通,勸說,“你看得見,我們兩看不見,在下邊就跟瞎子一樣幫不到你。你要是一個人下水,我怕你應付不來。”

長生道,“我遊得很快的,找到韓鳳生後就拉著他上來。”

這能算計劃麼,遊得再快也不可能比鮫人快,薑曲見司馬鹿鳴默不作聲,讓他也幫忙勸。司馬鹿鳴道,“不要蠻拚,是想辦法把他引上來。”這麼說也就是同意她下去了。

薑曲歎氣,如果長生有什麼事,隻怕鹿鳴比他還要擔心緊張。既然他都同意了,他還能說什麼。

長生朝薑曲保證,“我很快上來的。”

薑曲認真道,“你要是遲遲不上來,我和鹿鳴會下水找你,就算不懂水性,大不了也就三個人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你可不要隻顧韓鳳生的命,不顧我們兩。”

“嗯。”長生應了聲,用力吸了一口氣,跳進了水裡往深處去。

鮫人想將韓鳳生折磨至死,韓鳳生手腳動彈不得,隻得恨恨的任由對方把他像玩具那樣玩弄,先是鬆手讓他往下沉,想讓他經受了沉入水水底溺死的恐懼再遊下來將他往上拉。

韓鳳生心裡想著今生怕是要斷在妖怪手裡了,要是有來世,他還是會選擇學道降妖,回來找這鮫人報仇。

他體內那股氣就要耗光了,憋了許久,漸漸體會到了窒息的痛苦。隻是想著死也要死得轟烈尊嚴,不想讓這妖怪看了笑話,不同一般溺水的人那般驚恐掙紮,在心中默念起道經。

鮫人故意掐他脖子,讓他張嘴。水由他口中灌入,隻感覺不止是他的人連五臟六腑都要浸到水裡了,韓鳳生一心等死,頸上的力道卻是撤了。有人拉住他的手往上帶。

長生拖著一個人,遊不快,一下子就被鮫人追上了。鮫人一拳揮了過來,長生心想要是對打,不是她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而是憑她的斤兩真的是打不過的,就隻能兵行險招了。

她也不躲開,讓鮫人一拳打在她臉上,然後忍著疼也回了他一拳。那鮫人打中她後更是以為她這個凡人在水下看不清,無力還擊也就掉以輕心,挨了她拳頭。

長生那怪力,打得他在水中轉了三圈,才停住。她記著司馬鹿鳴的話,並不蠻拚,又是抓緊的時間往上遊。隱隱約約看到水麵上司馬鹿鳴和薑曲兩個人影後,她把韓鳳生往上托。怕他再不呼吸,真要溺亡了。

薑曲把韓鳳生拖了上來,長生也要上去時卻被鮫人拉住了腳。司馬鹿鳴眼明手快拉住她左手,薑曲也趕緊來幫忙拉她右手。

“啊!”長生大喊了一聲,痛得眼淚都要流了,“他咬我的腳。”她有些後悔那日在狐狸洞裡或許不該泡那血水,這樣幾日累積下來的腳臭或許能把鮫人熏暈了,她也就不會被咬得這麼疼了。

司馬鹿鳴對道,“你拉緊她。”

司馬鹿鳴抓著劍下了水,鮫人吸著長生的血吸得好像上癮了,兩隻眼睛成了赤紅色,像兩隻紅色的燈籠。司馬鹿鳴一劍刺了過去,讓他躲開了,但還是刺中了他的肩。

鮫人受傷後發了狂,他閉了眼再睜開時眼裡的紅光斂去了,這下真是什麼都看不見了,失了目標。司馬鹿鳴趕快將長生往上托,感覺得到有什麼朝他飛快遊過來,正要拿劍刺。

那鮫人卻是突然飛出水外,筆直摔到地上。

薑曲把他們拉上來,長生左眼黑了一圈,鼻子青臉兒腫,腳也傷了,剛才從她臉上扯下的白布又派上了用場,直接用來包紮了她的腳了。韓鳳生將肚子裡的水吐了個乾淨,抬頭一直盯著長生。

司馬鹿鳴去探了鮫人的鼻息,發現他隻是暈過去了而已。向寇珠爬了過來,想挖他的心卻是抓不穩刀子,手一直抖。她轉而苦苦哀求,“求你們幫我挖他的心出來。”

薑曲道,“你想我們幫你,總要跟我們說清楚是為什麼。我們總不能幫得不明不白。”

事到如今,向寇珠也不覺得有什麼好隱瞞了,坦白道,“他從前不是這樣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割下了自己一片心,連著一塊石頭放進了他的心裡,他才會變成這樣嗜血成性。隻要你們把他的心挖出來,把石頭取出來,他就能變回從前那樣的善良了。”

韓鳳生氣道,“那你為何一開始跟我說是要救治你相公。”

向寇珠反問,“我若是坦白對你說,你會幫我麼?隻怕不是把我當瘋婆子,就是以為是鬼迷心竅了。”

若不是在向家正好遇見韓鳳生,她也會去請一位會降妖的道士或和尚來做幫手,拿那番說辭去說動他,幫她去掏了鮫人的心。但韓鳳生言之鑿鑿,說他身懷一件厲害的法寶,她見他似乎真是有些本事,才想著利用他罷了。

司馬鹿鳴半信半疑,向寇珠現在雖是奄奄一息,但之前卻是能走能跑,看不出有任何病痛,“我從來沒聽過把人的心切下一塊,那人還能活的。”

向寇珠苦笑,“但我確實是活了,隻是活得生不如死而已。萬幸的是這樣的生不如死也快到頭了。”

薑曲道,“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明知那幾個人不會是鮫人的對手,還讓他們來送死麼。”簡直是不把人命當人命,不過是餌罷了。

“若是順利能拿下了鮫人最好,若是不順利,他們有四個人,一個個咬死也要花些時間,隻要韓道長能好好把握,也是足夠的。隻是千萬萬算,沒想到路上會遇著你們。”

把她全盤計劃都給打亂了,她準備好了匕首和針線,大喊大叫想把鮫人引出來,過往的情誼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對鮫人卻是煙消雲散了的。他不再如從前那樣,隨叫隨到了。

她在那裡徘徊了好久,直到弗恃他們找到了她。鮫人有意把他們一網打儘,她故意上當,果真在五味雜陳那泉水旁邊見著了她,他怕她壞了他的事,把她抓走。

向寇珠麻木道,“我雇用他們之前已經跟他們說過這有多危險,我沒有騙過他們。是他們自願跟來的。我已經吩咐好了,一個月後若是我們都沒回去,她會給那幾個人家中送去銀子,會保他們的家人衣食無憂。這不就是他們跟來的初衷麼,這筆買賣你情我願。”

韓鳳生道,“你沒騙他們,卻騙了我。”

“我罪大惡極,死了到地府閻王爺自會判我的罪。我也願意贖罪,但他是無辜的,他的今日是我一手造成。他害死的人命儘管歸到我頭上就是了,我求你們救他,就算立馬要了我這條命都得。”

向寇珠用匕首割自己的手腕,隻是手抖沒割得深。長生包腿的白布還剩下一截,立馬用剩餘的白布輕輕壓在向寇珠手腕給她止血,長生道,“我聽說死於非命自儘的人下輩子都隻能做畜牲的,你彆想不開。”

“做畜牲就做畜牲吧,隻要你們能救他。”

薑曲見她一心隻記掛鮫人的死活,而全然不顧自己死活,都不知是感動她的一往情深,還是該毛骨悚然她的自私執念。雖還是人,但愛得都要入魔了。

薑曲撿了匕首,去把鮫人身上的鮫綃敞開了,對著心的位置瞄準許久,卻是下不了手,他對司馬鹿鳴道,“你讓我抓妖行,讓我掏心,我怕我這下手輕重位置拿捏不好,要是偏了,正好刺中他的心怎麼辦。還是你來吧,你用慣了劍,下手快很準的。”

他把匕首遞給司馬鹿鳴,司馬鹿鳴舉起匕首也是遲遲落不下。“我刺下去,他若是疼醒了……”

薑曲讓長生過來,幫忙壓著鮫人肩膀和腳,“下手吧。”

司馬鹿鳴再一次舉起匕首,在刀尖就要劃破皮膚時停住。向寇珠知他們顧忌什麼,道,“他是鮫,並不像人這樣容易死。”

長生見他們兩好像都下不了手,“要不讓我試試。”

她拿了匕首把鮫人胸膛處切開,鮫人痛得大喊了一聲震耳欲聾,但被司馬鹿鳴和薑曲壓著,魚尾甩了一下,又痛暈過去了。

司馬鹿鳴和薑曲不由自主移開了眼,長生小心翼翼把手伸了進去輕輕捧著那心臟手心能感覺到它微弱的跳動,她把石頭和向寇珠那小片心取了出來。

薑曲瞄了一眼,隻看到血肉模糊,又是扭過頭,強顏笑道,“長生,你這手法真是利落,若是不知道,還以為你給人開過心。”

“我劏過魚。”要不是向寇珠說鮫的命不似人那般脆弱,她也不敢下手。

長生把手上的血往衣服上蹭乾淨,拿了向寇珠事先準備的針線,穿針引線把鮫人的皮**合,就像縫衣服那樣一針一線縫得小心又整齊,末尾手巧的打了一個線結。

薑曲感想道,“我算是明白了,洗衣做飯也算是一種修行。”

長生把線扯斷,看到縫合的地方血肉漸漸融合了。向寇珠想要爬過來,薑曲歎了一句問世間情是何物,將她抱到了鮫人身邊。向寇珠緊張的低頭貼耳聽了一下,心跳緩慢卻是規律,是活了,她喜極而泣的看向那塊血淋淋的石頭,“幫我把它扔了。”

司馬鹿鳴把石頭扔進水裡。

向寇珠趴在鮫人身上一心一意等他醒來,她苦苦支撐著最後一口氣隻為跟他道彆。無奈始終是天不遂人願的,他一直沒醒來,可能還需一兩個時辰,但向寇珠卻是油儘燈枯,再熬不住一兩個時辰了。

她把珍珠鏈子拿下來,戴回鮫人的手腕上,“這不該是我的東西,我卻對它起了非分之想。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便霸占得了一朝一夕,也沒辦法天長地久的擁有。”

長生道,“他就快醒了,你要撐住。”

向寇珠搖頭,她心思歹毒臨終之前沒辦法與他說上話含恨而死是自作自受的報應,“我留下了一封信,上麵寫了我做過的錯事。我讓丫鬟拿著它去報官,我的罪孽很快會被揭露。我有虧欠的,若人死了的,我到地府去還,若人還活著的,我願用我的家財去彌補。”

因她死了的,他們父母兄弟,她會讓人妥善奉養照顧。

韓鳳生道,“我不稀罕你的銀子。”

向寇珠笑道,“但我隻剩下銀子能給了。”她撫著鮫人的臉,要把他的樣子牢牢記住,“等我下了地府,會日日為他祈福,不要再遇見我這樣狠毒的女人了。也請你們幫我轉告他,讓他搬家吧。這裡太冷清了,我知道他會害怕沒人跟他說話,那樣的日子太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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